这狗脸上有几道黑毛,跟他家大黄长得一模一样,鼻子陡然一酸,阿七内心嘲笑自己:大概是小时侯苦日子过得多,不知从何时心里总是揣着一份苦,细细麻麻的,这陈年的疼,就像那皓月妖娆,摆脱不得。
坐在地上靠近碳炉,冻得僵硬的手稍微暖和点,小狗安静地趴在他腿上,也不吠叫,挺通人性。屋子里异常舒服,迷迷糊糊间,阿七打起了盹,梦里出现了一个少年,在远处隐隐若现,看不真切,阿七奔了过去,那少年缓缓转身,对他报之一笑,竟是伶公子。乐呵呵的梦,睡得更沉,等他被晃醒的时候,只见赵明朗一张眉目清晰的大脸近在眼前。
“赵……公子。”阿七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却忘了腿间的小狗,小家伙“嗷呜”吱了两声被摔在地,可怜兮兮地看着阿七。
“你挺惬意啊。”
“屋里太……太暖了,犯了困。”阿七双手垂在腰侧,手指绞着衣服,十分拘谨。
“这小狗哪来的?”
“从雪地里捡来的。”
赵明朗没有再问话,倒是安容的目光被这只狗吸引过去,普普通通的小土狗很不起眼,不过前腿上扎着一条白布,上面印出些血红色,显然这小狗受伤了。再看那低头的人,敞开的夹袄露出里面的亵衣,衣服下摆缺了一块,再明显不过了。
“你去外面候着。”安容清润的声音飘来,阿七听话地往门口走。
“把这狗也抱走。”
阿七脚步退回几步,弯腰抱起小狗,轻步走开。
“什么时候去拜访沈家人。”
安容轻抿一口淡茶,“吃过晚饭再去罢,晚上人少,不会太招摇。”
“那只能去找沈家公子了,沈夫人和沈小姐都是女流,多有不便。”
“你似乎不大高兴。”
赵明朗佯装嗔怒,唉声叹气道:“哎,早点去兴许还能瞧见花容月貌的沈小姐,这大晚上的,只能去看男人了。”
安容笑笑,幽幽冒来一句,“沈小姐模样秀美,她那哥哥定然也是俊俏之人,明朗兄,大可一饱眼福。”
“去,谁爱看大老爷们。”
天色渐沉时,一位穿着棉衣的小僧人送来了斋饭,三人份的,门“吱呀”打开时,安容瞧见了蹲在门口,缩着脖子的阿七,双颊都冻红了,鼻尖也泛着红,心里终是闪过一丝不忍,走了过去,“进来。”
阿七在门外蹲太久,冻得思维麻木,并没反应过来安容这话是对他说的,依然傻傻地蜷在那儿,安容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进来。”门口的人还是不曾有反应。
安容伸脚踢了踢阿七,阿七抬头,先是闻见那人身上清爽的干木兰花的香味,然后那好看的人轻启柔唇,“进来吃饭。”这话听在阿七耳朵里,格外动听舒缓,如一阙悠长的小调。先前对这人的害怕、恐惧、躲避暂且抛之脑后,眼前只记着这人温柔的嗓音。
阿七把团在脚边的小狗也抱进了屋,赵明朗从食盒里拿出饭菜,三碗米饭,一盘青菜豆腐,一碟炒土豆丝,外面天冷路途略远,饭菜从斋堂送来此已经有些凉了,安容举箸,拨弄了几口饭;赵明朗也是如此,对着这些粗食,匆匆扒了几口饭,夹了两块豆腐,便不吃了。
阿七等他们吃完,才敢上桌,一人狼吞虎咽,不消一会儿,一碗米饭便吃得干干净净。肚子还能填食,阿七稍稍犹豫,手微微往安容的碗移去,不时瞥几眼安容,见他没反应,便加快动作把安容的碗挪到了自己面前,低头又是一顿吞吃。
安容嘴角稍稍上扬,幅度极小,或许自己都未察觉出自己内心的激涌。阿七无意识的亲疏之分,让安容心里略略自得,这个人是自己的,旁人的碗他沾不得,也不会去沾。
赵明朗咂舌,“这饭菜,这么好吃呢?”
彼时阿七嘴里包着一口饭,不方便回话,只得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算是当作对他话语的认同,好不容易咽下嘴里那口,“没怎么吃过米饭……香……”言语间并没有什么躲闪,像是在陈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儿。
安容他虽在长春院呆了四年,那些个龟奴丫鬟的生活事儿他也不甚清楚,原来,在隔绝了那些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浮华背后,是酸人心的卑微生活,阿七露出的那段粗粗脖颈,上面赫然凸起的疤痕,安容久久凝视,眼帘也低垂着,睫毛似扑扇搭在眼睛上,遮住了眼里的隐隐情绪。
“脖子那里还疼吗?”
阿七惊讶地抬起头,却看不到那人眼里的暗涌,嘴角喜不自禁,“不……不疼了。”
赵明朗觉着此刻的安容有些奇怪,平时冷得根块木头似的,这会儿子却主动跟个下人说起话来,实在是匪夷所思,咳了几声,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去了。”
“嗯。”
二人披上斗篷,离屋而去,阿七恋恋不舍目送着安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低下头继续扒着饭,心里喜滋滋的。可是一想起安容说自己不配,这嘴里也渐渐无味了……
第19章 陶然寺之行(三)
沈家公子住在东南方向的一间客房里,毗邻的两间屋子住着几个下人和他的母亲妹妹。这会儿刚用过斋饭,沈佩林拿起随身携带的书籍,借着烛光,细细翻看着,神情一丝不苟很认真,沉迷于此道,直到屋子里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才方知屋外有人,心中一边责怪自己的大意,人都走到门口才发现,另一边又惊叹于造访之人内力的深厚,一般人绝对不会有如此轻的步伐,除非是个武学大器。
放下书,起身整顿下有些微皱的衣服,前去开门,“吱吖”一声,却见门外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人,尤其是其中一位面若冰霜的冷面公子,那长相真是绝色,不逊于女人;旁边那位浓眉大眼,剑眉入鬓,也是个偏偏佳公子,只是跟同伴一比,光华黯淡了不少。
沈佩林眼观二位造访者,语露疑惑,“二位是……”
赵明朗拱手作揖,爽朗自信地开始自荐,“在下赵明朗,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容,我们听闻沈公子同在陶然寺,特来拜访。”
沈佩林面上挂着客气的笑意,心下却腹诽,这二人明显是有备而来。
“二位,请进吧。”
安容进去后匆匆打量起这间小屋,摆设跟他们的几乎一样,床头放着一个小包袱,散了几件随手携带的衣物,桌案上的一杯茶早已凉了,旁边搁了一本书籍——《治国经略汇编》,看来这位沈公子心怀国家,并无世家公子骄纵奢靡的做派,心里有了数,开口也就容易多了。
“沈公子平日里爱看的书籍,倒是跟在下如出一辙。”
沈佩林顺着安容的目光望去,知道他指的是方才自己翻的那本书,“哦?安公子对家国大事也有兴趣?不妨说说看。”
安容笑笑,把那盏凉茶往桌上倒了几滴,食指沾些桌上的茶水,缓缓地勾画了一个字——“梁”,而后看向沈佩林,讳莫如深。
辨不清是敌是友,沈佩林不敢妄然附和,心里如明镜,嘴上却暗暗咋舌,假装疑惑,“安公子这是何意?恕佩林愚钝,还望公子明明白白地提点下。”
一旁的赵明朗实在受不了这两人一直在卖关子,走过去拂袖擦了桌上的水迹,如墨的眸子紧紧注视着沈佩林,嘴唇一张一合间,说出了三个字,“梁怀石。”
沈佩林挑挑眉,一双桃花眼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这个人相貌不错,就是性格也忒鲁莽了,敌友未分明,就脱口而出这种话,自己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自己,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较量,夹杂着各自的小心思,旁人看来这气氛未免有些暧昧,暗香浮动。
“明朗兄。”一旁的安容提醒着他,赵明朗这才发现自己的唐突,倏地移开放肆的目光,有些抱歉地望向别处,尴尬地干咳了几声。
沈佩林看在眼里,勾唇一笑,有意思,这趟陶然寺看来是不虚此行。
“梁怀如贵为当朝宰相,赵公子以后在外人面前,万不可直言宰相的名讳。”
只是一句好心之言,听在赵明朗耳朵里,却成了冷嘲热讽,差点就要撸起袖子,跟他干一架,好小子说话都打官腔,真他娘-的费事。
“哟,普天之下我只知道,只有皇上的名讳,不可一提,那梁怀石敢情已经能跟当今天子比拟了?”
安容抓住他的胳膊,想让他别再说话了,可这赵明朗好歹是个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平时快言快语,这下子情绪上来了哪能刹得住。
“安容,你掐我干嘛,你掐我我也得说。”
沈佩林瞧着这个人有趣极了,打趣问道,“赵公子贵庚多少,可曾婚配?”
赵明朗本想继续说下去,看这人话题转得如此快,有些愕然地止住了话,转念一想,他问他这些干嘛,难不成……是为他妹妹做媒。随即挺直腰板,神采飞扬,全然没有刚才那般愤世嫉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