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梅姨踏入了花伶的厢房,看书的人放下手执的书卷,看向来人,神情多是淡漠,并未夹带些许热情。梅姨思忖着,想来这有金主的小倌就是底气足,不把她这鸨母放在眼里,自己非但不能生气,还得哄声陪笑。
“花伶啊,这些日子妈妈看……”眼神稍稍瞥向他,“你跟阿七走得很近,我思虑着,一个人在这馆子里难免寂寞,晚上的时候你要是有兴致,索性就让阿七上来陪陪你,你也解解乏嘛。”
“陪我解乏?呵,怎不说陪我上床啊……”
梅姨略略有些尴尬,她明显听出花伶的不悦,可能人家本想藏着掖着,谁知自己自作主张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怎不叫人气愤。干咳了几声,梅姨满脸堆笑,“我看那阿七是个老实人,你倆年岁又相仿,关上门说些悄悄话,我们这旁人哪里听得到。”
“妈妈是觉得,我这种人只能配个龟奴是吗?”
梅姨面上已经挂不住笑了,瞧着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懒得再跟他费口舌,本想着卖他个人情,送他个男人玩玩,到底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罢了罢了,梅姨转身,没接他的话,走了。
阿七在柴房干着重复无趣的活儿,面前堆着一堆木柴,太阳下山之前,一定要把这些活儿干完。可这脑子里,想的全是昨天的事儿,阿七越想越不明白,那个花伶公子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连春蕊都说他喜欢自己,为什么每次那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是骇人的冷意,全无半分喜欢。那他喜欢自己吗?可是不喜欢的话为何要做那样的事儿,自己已经失身于他,自然就是他的人了。
这用来约束女人的三纲五常,没想到在阿七心里也是根深蒂固,阿七心眼实,他怕是把自己代入成女人了,把伶公子约莫当成他的汉子了。
沉浸在思考中的阿七,突然觉着眼前投下一大片阴影,入眼便是一双墨色锦靴,心里波澜翻涌,抬头——果然是那人。
“伶……伶公子。”紧张地吞咽下口水。
“跟我走。”
拉扯着阿七从长春院的小偏门里,穿过平康里,一直往南走,走到一条僻静的荒道上,草长过膝,落日彻底挂在进入咫尺的边上,很快便要到晚上了,透着余晖,阿七看着花伶的面貌更加柔和起来,昏暗的黄色印着他,白衣翩翩,十足的温和俊秀公子。
那人稍稍站定,甩开抓着阿七的手,满脸嫌弃,阿七的心不由然地被刺痛下,卑微地垂下头,他也不知道这个人把他带到这里来干嘛。
“你喜欢我?”
幽幽的声音自头上方飘来,阿七猛然抬起头,神色晦暗,他不懂,这个人把他带到这种荒僻的地方,难道就为了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喜欢。”阿七心里很透彻,没必要隐瞒什么。
“为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自己为什么呢,阿七失笑,这这人为什么凡事都爱刨根问底,喜欢就是喜欢咯,还能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好。”
“我对你好?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阿七此刻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安容也凝重地看着他,这人着一件粗布麻衣,外面罩了件粗糙的坎肩,许是衣服穿太久了,前襟有些磨损;面色暗黄,长期吃得太过粗简脸上泛着菜色;嘴唇不薄也不厚,嘴角微微向下,总觉得带着点丧气;倒三角眼,倒是带着一股可怜的味道;脖子的疤痕凸显得很明显……就是这么个人,自己竟然对着他做出那种事,安容脑袋发沉,渐渐开始怀疑那日是否真实发生过……人嘛,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特别是这种相貌姣好,出生高贵的落魄公子,自然是瞧不上阿七这种出身低廉,长相粗鄙的下人。
阿七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怵,动了动嗓子,“伶公子……”
谁知这声伶公子却像个突然而至的雷电击中了安容,他的眼睛渐渐圆睁,不可置信、难以承受,这两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安容猩红了眼,拽住阿七,直接把他抵在背后的大树上,阿七的背受到猛然的撞击,火辣辣的泛着疼。
“伶公子。”阿七疼得皱起眉头,更多的是不解。
安容没理会他,粗暴地开始脱他的衣服,不消几下,阿七那身粗服便被扒下,零落地散在一旁,秋意正浓,荒野里的风吹得阿七瑟瑟发抖,他不敢吱声,他心里也慌得很,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眼里的猩红散去,只剩下清透的冰寒,阿七看得直打颤,为这秋风侵袭的凉意,更为他眼里的凛冽。
“那滋味还记得吗?”
阿七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敢问,只是一昧的摇头。
“我睡你的滋味!”
“记得……”
响亮的一个巴掌,“你一个龟奴,凭什么敢爬上我的床!”
阿七不说话了,左脸火辣辣地疼,默默承受着这人无端的怒火,可谁知那不作声的姿态却更似惹火了安容,平白无故地,阿七遭受了第二个巴掌。这下阿七生气了,挣扎着要逃脱开这个疯子,无奈,力气抵不过他。阿七闹啊,拳脚相加,那人还是紧紧地箍住他,急得阿七在他锁骨处咬上一口,安容才松开手。
“不许你对我有妄想,你不配。”
留下这么一句话,安容便走了,把阿七独自仍在秋天的荒野里,周围全是荒草丛生的密林。
阿七看着那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从地上捡起衣服窸窣地穿上,腰带还没系上,衣服松松垮垮地悬在身上……阿七再也忍不住,蹲下来,头埋在身子里,他只是有点累,心里委屈啊,明明是那人主动的,偏偏说成是自己的过,自己从来没去肖想过什么,是春蕊和梅姨老跟他提点花伶公子,让他以为卑微的自己竟也有被人珍爱的一天。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阿七才不会像个娘们一样,摇尾乞怜,求着他疼爱。
天渐渐黑了,阿七起身,摸索着回去的路,今天的柴没劈完,回去定是要挨骂了。
第14章 谣言
阿七回到长春院的时候,暮色已黑,就看见杂役房前,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小丫头,丧着一张脸,明显不开心。
“阿七。”坐在门口的小丫头一见他,一个激灵站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你今天去哪儿?活儿你都没干完……”
“哦,有点事出去了。”
秋官虽然年纪小,可这玲珑剔透心倒是透透彻彻,她从阿七回来便感觉出他今天心情不悦,他出去的时候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这眼下她也不太好问。
转个话题,“柴我帮你劈完了,桌子上给你留了两个窝窝头,我先走了。”
阿七鼻子陡然一酸,还好还有人关心他,一个大男人眼眶都红了,背着秋官,仰起头生生没掉几滴眼泪,然后转过身子,对着她笑笑,这笑秋官看在眼里,竟比哭还难看,更加坚信这人今天一定发生了莫大的事儿,不然凭他那股子温吞的性格,一定不会反应这么大。可问他他也不会说,叹了口气,秋官走了。
自那之后,阿七都会刻意躲避与安容的接触,后来发现完全是自己多虑了,只要自己不走去那二楼,平常时候自己一般鲜少有机会跟他碰面。看来,那人说自己有妄想是对的,自己前些日子往二楼走得太勤快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阿七每天劈柴,打扫,生火,洗衣服,偶尔帮妈妈□□不听话的小倌儿,每天都很忙,这样子才没有空闲时间去想那人。阿七快要想不起先前的日子了,那时候自己每天都在盘算着如何忙里偷闲,现在他只求活儿再多点,最好累死他,累到大脑没法得空瞎寻思。
有时候秋官看见阿七这样子,还会抱怨几声,“他们怎么把活儿都丢给你,你不会反抗啊,太欺负人了。”阿七啊,总是笑笑,“没事儿的,我乐意干。”
渐入寒冬,天气越发冷了,梅姨早早就给小倌们的厢房里添上了炭火,那熏香味被火炉子蒸着,缭缭香气扑鼻,闺中小倌儿更是浑身慵懒乏气重。“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这本是形容女子的词句,用在这个时节的小倌身上,倒是再恰当不过。
阿七没个体面的过冬衣物,身上穿的那件夹袄,缝缝补补,捱过了好几个寒冬。不过,今年这寒冬腊月要比往年厉害些,阿七这手脚竟然长出了好几块冻疮,皮糙肉厚,都耐不住这折磨人的严冬。
清晨时分,天还朦朦亮,后院小河边晨雾弥漫。阿七蹲在河边洗着小倌们的衣物,左右放了两个大木桶,里面满满的全是脏衣服。因为太早,这会儿河边就只有阿七一人。寒气入骨,阿七整个人都在打冷战,手冻得快没有知觉了,只得更加用力地搓洗,希望身子能热起来,可是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两大桶衣服都洗完了,身上还是觉得冷。早上醒来,就略感浑身乏力,这会儿只觉得头疼得更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