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从那一刹那起,噩梦开始。
大和岛附近的海上封锁线正式建立,世州军队的物资运输被掐断大半。作为北半球的霸主,世州土地上物资丰饶不假,但此时此刻很难运送到这独立的海岛之上。
为避免恐慌,物资短缺的消息被最大化打压,士兵们仍像往常一样作战,只有上级军官们才知道实际情况。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鱼,鱼,还是鱼。炊事班所能准备的饭菜越来越有限,所有人的脸颊都越来越凹陷。大家都不是傻子,都是拥有自我意志的完全行为体,都能感受出越来越少的物资。
站在岛的西海岸,望向海峡另一侧,卢箫从未觉得和家乡的距离这么远过。妈妈一定给自己写过不少信,可一封都送不到。但何止是自己,所有士兵都像与世隔绝的野人一样,听不到亚欧大陆上的任何消息。
孤独又不孤独。
和这么多世州士兵一起,孤独化作吞掉的碎牙。
四月初,雨过天晴。
这是短暂的歇战时期,双方都在休整。
卢箫望着海岸上空,一段清晰明丽的彩虹在阳光之下浮现出来。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彩虹的绿色色带分外宽大,分外清澈,就像某个人的眼睛。
真美。如果这不是战争时期的彩虹,就更美了。
碧蓝如洗的晴空下,士兵们三两聚成一团,谈天说地。黄色话题依旧是话语的中心,和两年前的马来群岛如出一辙。
经过他们的时候,卢箫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随便听一耳朵;但那些话语却早已黯然失色。一杆进洞,甜女孩的咸,锄禾当午……什么都比不上那次冷伊的叙述,湿热的空气灼得人耳朵疼,激得人胸口砰砰跳。
这时,不知是不是巧合,艾尔士少尉兴冲冲地小跑了过来。
“报告长官,上面运送的物资下来了!”
运送的物资?
听到这几个字,卢箫第一反应是活在梦境里,第二反应是有陷阱。旧欧的封锁线越来越严,新物资已经整整一周运不进来了。就连每顿饭的鱼,都是炊事班和底层士兵们马不停蹄亲自上阵捕的。
卢箫问:“哪里?”
“在三号区入口处,请随我来。”
半信半疑中,卢箫随艾尔士向三号营地走去。走着走着,确实如他所汇报的那样,远处的港口有不少人力运输车辆,运输架上载满了各种箱子。
不会是敌军的袭击吧,卢箫心里一紧。
但紧接着,在看到车队前面站着的披着长风衣便服的人时,她霎时排除了阴谋论的可能性。
站在那群运输车前方的人纤瘦高挑,只有胸前的风景。浅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身侧,毛呢质地贝雷帽的阴影下,那张脸仍美到令人窒息。
和周围灰头土脸的士兵们格格不入,那女人看起来养尊处优,根本没有一丝在危险战场上的样子。
每次相见都猝不及防。
海风中的女人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鼻翼轻轻颤动一瞬,转过了头来。那双熟悉的绿眼仍像史上最名贵的翡翠,却比最深的井水还要悠远。
卢箫无意识间放慢了脚步。
所有的思绪全部断掉。
第55章
心脏突然开始泛酸。
史密斯少尉看到长官过来,立刻停下与那女人的交谈,立正,向卢箫敬了一礼。
“长官好!这是来自军委后勤部的白少校。”
卢箫整个人无语住,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离谱到可笑的介绍。
这女人才不是世州军人,是个北赤联的逃兵。但为避免麻烦,卢箫懒得拆穿她,便象征性敬了一礼。
“您好,我是世州第七十七陆军独立旅的总指挥官卢箫上尉。”
白冉点点头,紧接着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接下来这句话:“您好,我叫白佘,白色的白,佘山的佘。”
空气突然安静。
灰眼珠中的迷惑达到顶峰。
……
之前是蚺,这次换蛇,凑齐北斗七星可以召唤神龙吗,卢箫越来越无语。
但她什么也不能质疑,毕竟白冉可是运送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物资的人。
“白少校,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最高长官,有什么事情您直接和她商量就行。”史密斯少尉毕恭毕敬。虽然他从言语到行为都很尊重,但他带点攫取的眼光出卖了他。见到如此貌美热辣的长官可是件稀罕事。
白冉眯起眼睛。她细细的瞳孔与绿色的虹膜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分外狡黠。
“前七辆车是压缩饼干,牛肉干和必要的蔬菜;后三辆车是医疗物资,以抗生素和镇痛剂为主,你们的军医应该都能分辨出来。最后几个箱子让女性军医拆了,然后分发。”
“谢谢您冲破封锁线,为我们运送物资。”虽然卢箫觉得一切有诈,毕竟旧欧的封锁线很难过,世州官方根本进不来;但对方是大概其知根知底的人,坏心应该能收敛一些。
马上,她转头吩咐身边的下属:“把那批货卸了搬到仓库,一定要分开放。”
今天晚上大概能犒劳一下士兵们了,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这是她从战争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永远正确的启示。
“是!”两名少尉立刻接受任务,急匆匆离开了。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车队的另一头。
卢箫和白冉相对而站,相对无言。
现在,方圆十几米内只有她们两人。整个独立旅还沉浸在有物资的喜悦之中,喧闹异常,根本没人注意她们这边的情况。
白冉上前逼近一步,卢箫抬起胳膊,强硬地保持着距离。
“你过来干什么?”
“我怕你饿死。”
“……”
“若唯一的烛火灭了,我就再也看不清东西了。”
内心一阵暖流涌过,但卢箫表面上仍压抑着久别重逢的热情:“这些物资从哪里来的?你怎么过来的?”
“在世州内陆批发的,赌上性命穿越封锁线过来的。”白冉伸了一个懒腰,说话的嗓音也越来越慵懒。“当然了,这么大费周章主要是为了牟利,除了给你们的这点东西,剩下的物资我都是要高价抛售的。看见那批跟我一块来的人了没有?当利润到达500%,任何商人都愿意铤而走险,哪儿管绞索架在脖子上。”
世间所有自私自利的总和。
看着那轻飘飘的姿态,卢箫想到了梦中的维纳斯。经过那么惨痛的事件后,这女人应该痛恨世州军方才对,即便牟利也不该帮助世州这一边。
但她没有办法站在道德制高点责怪什么,因为只要有机会,大部分人都会回归充满理性的自私自利。
而且说实话,卢箫竟有些敬佩这种决断力。所有人都在羡慕,只有她真正抛弃了虚无的道德感,走出了这一步。
当坏人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卢箫顿了顿。
“商用船只过不来南岛的。”
“我很会挑路线。”
“防卫军能让你过来?”
“我可是贿赂大师。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有叛徒。很稀奇吗?”
“……”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主要还是因为卢箫大眼瞪小眼的沉默。
卢箫尴尬地挠了挠脸颊,问:“你为什么要装成军方的人?”
“为了占你便宜,不然我可听不到你恭敬地叫我——”
卢箫一脸嫌弃。
白冉笑笑,立刻改口:“逗你的,给你留些面子。中央给你物资,总比你勾结无耻的商人有面子吧。而且你们都成瓮中之鳖了,谁还管我是真少校还是假少校。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
“我谢谢你。”卢箫没好气地回应。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嬉皮笑脸的神色突然洗刷得干干净净。
话题要变了。
见惯了这女人慵懒到不正经的模样,在她猛然严肃时,压抑感是成倍的。卢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脏开始打鼓。
白冉的表情很冷,但这种冷是温柔的。
“对了,你现在能站稳吗?”
“什么?”
“我是说你的精神状态,还好么?战争可是个折磨人的妖怪。”
“还好。”
白冉盯着面前人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确认它是真诚的之后,说:“那就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其实卢箫对它们的顺序无所谓,只不过她不喜欢说随便都行之类的话,因为她认为这种回答会让询问人难堪。
白冉点点头,从手提包中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你家里人给你的信。”
喜悦涌上心头,卢箫赶快接过,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她真的很想家。如果能看到母亲或哥哥的字迹,和温暖的房间近在咫尺没什么两样。
正要拆开时,她却停下了手。
“那坏消息呢?”
白冉顿了一下,绿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上尉。
“先考虑一下,要不要扶着我?我会稳稳地站在这里,很可靠的。”
卢箫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早已习惯坚强,并不认为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站不稳。
“不用。”
白冉停了几秒,而下一句的语气充满怜悯:“你哥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