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时代和她的眼眸一样,都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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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箫率先到宿舍中收拾东西。
大概是个巧合,今年这间宿舍就在四年前那间的斜对面,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只可惜熟悉的面孔一张没见到,她有些失望。
仔细想想,这倒也正常。中尉到上尉的晋级周期一般在六年,只是自己因前年夏天的大案提前晋升了。换个角度想,认识新同学也很激动人心,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她一直在尝试乐观。
她的行李少而井井有条,因此不过十分钟便收拾好了。衣服和杂物甚至都没占满私人空间的一半,堪称军队内务的典范。
卢箫将空空如也的行李袋卷起来,放进最底层的柜子中。
然后,她拿起一本书,在书桌前看了起来。也不知受了谁的影响,她最近很喜欢看时政评论杂文集。
咔嚓。
背后的门响了。
卢箫转头,看到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走了进来,左右手提着两大个行李箱。从外貌来看,应该是亚裔;从身材来看,大概是文职或技术职。
那个女生将行李箱往床边一靠,看到室友是何方神圣后,她的表情很惊异也很排斥。
“啊,你就是那个才23岁多的警司?”
“是。你好,我叫卢箫。”卢箫立刻站起,礼貌地伸出手。
然而那个女生却无视了她的动作,一边拉行李箱拉链一边说:“我叫千在熙。你长得好奇怪,到底是哪里人?”
“我妈妈是俄裔。”卢箫习惯性用军姿站立,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哦,但你长得也不完全像白人。”
卢箫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爸爸是东亚人。”
千在熙一边将内衣袋挂到衣柜内杆,一边用余光瞥她,皱起的眉头闪过一丝不悦。
“现在又不是训练,站那么直干嘛?”
卢箫立刻活动了一下手臂,局促不安。看来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她抱歉地笑笑:“站岗站习惯了。”
千在熙哼了一声,继续收拾东西。那冷哼好像在说,你就装吧。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继续看书,但沉浸不进去。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位新认识的室友不太好相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问话打断了即将沉浸的卢箫。虽然她很不喜欢看书时被人打断,但还是好脾气地放下了书本。
“喂,为什么你还不到24岁啊?”
“去年提前晋升了。”卢箫实话实说。
千在熙将空行李箱推往角落,顿了一会儿,她万分疑惑地发问:“不是,我都29了,就算你提前晋升,也不可能比我小这么多吧?”
卢箫转头看向她,认真解答:“我毕业时定的军衔是少尉,85年升的中尉,去年因为一个案子又晋升了一次。”
千在熙的表情有些扭曲。那是一种混合了不解、敬佩、嫉妒与愤怒的表情。她张嘴张了好几次后,才闷闷道:“好吧。你这里还空着这么大地方,多浪费啊,我把包放这儿了?”
“好的。”卢箫点点头。
看到她一直不愠不火的样子,千在熙撇了撇嘴。她认为这年轻军官是个软包子或伪君子,丝毫没想到这其实是习惯性礼貌的温和待人。
赌气一般,她将背包向卢箫的储物盒挤了挤。
沉默片刻后,卢箫不知该说什么,但又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她客套式地问:“请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听到这个问话,千在熙的表情怪异地扭曲了一下。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尖锐而做作的声音道:“一个小小的地方军医罢了,哪儿能和你们中央的人比。”
一瞬间,卢箫很尴尬。
千在熙继续整理行李。
两人互不干扰。
卢箫的眼神虽然在书页上,但脑海里一直回放着刚才的对话。她在反思,自己是否说了一些不恰当的话。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千在熙。”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一句话,就见千在熙瞬间拉下了脸:“你个小孩儿怎么直呼我名字?叫姐姐!”
卢箫僵住,不知道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她一脸懵圈,张半天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职级相同,这位军医小姐却简直比唐中校还嚣张跋扈。
她僵硬地微笑着:“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表情像是汽油一般,浇起了千在熙的怒火。她傲慢地扬起头,渐渐逼近,眼里甚至透出威胁的光。
“叫啊!”
那一瞬间,卢箫突然看到了恶魔的旧影,各色长角的怪物突然就在眼前叫嚣环绕,背后渗出冷汗。
大脑一片空白之下,她迅速将面前人推开,且忘记了控制力度。
电光石火。
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力量,作为军医的千在熙根本无法反抗。她直接向后倒去,后背重重磕到了墙上。
咚。
糟糕,闯祸了。
卢箫赶快上前拉起她,关切道:“对不起,你没事吧?”还好,她并没有受伤,万幸没碰到后脑勺。
然而千在熙只是将她的手打开。
“好啊你。用这么大劲儿推人?”
卢箫的声音越来越委屈,越来越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好了好了,离我远点,我要去打水了。”千在熙不耐烦地推开她,留下一个鄙夷的眼神。
卢箫呆呆站在原地。
站一会儿后,她回到了书桌前。她想提笔在日记本上写点东西,却什么也写不下。无论是在荒原飞驰的列车还是西伯利亚的寒风,什么都想不起来。
局促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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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0年6月1日晚。
进修役启动仪式。
上到上尉,下到下士,所有参加本次进修役的军官皆集中到了训练场大礼堂。礼堂内的装潢延续世州的建筑传统,金属、水泥与暗灰色的大理石在各领导人的画像与名言中交替穿梭。
启动仪式开始前和开始后一样安静。
礼堂右侧挂着一个横幅:管住身体,管住意志。嘴也包括在身体中,于是说话也成了所有军人都要抑制的冲动。
一个身穿暗红色中年军官走上演讲台。他便是世州鹰眼军校的校长,黄疾刃少将。
他威严地扫视着几百名尚年轻的军官们,敬了一礼。
“奏世州军歌!”
演讲台侧的管弦乐团应声奏乐,熟悉而充满杀气的旋律回荡在礼堂中。近一千名军官的嘶吼穿破厚厚的水泥墙,直冲云霄。
军歌结束后,是黄少将长达四十分钟的演讲。冗长乏味的字正腔圆,愤慨激昂的亲切鼓励。无论内容怎样,所有军官都昂头一动不动,认真在听。
晚饭还没吃,卢箫的胃在一抽一抽地疼。最近她的胃一直不太好,但必须忍耐,必须保持军姿。
军校负责人伊藤上校送别黄少将后,清了清嗓子:“下面有请参训代表席子佑发言。”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倒不如说这个姓有点熟悉。
一个长相英气的高个子女生走上演讲台,马尾辫和眼珠都像在墨水里泡过一般乌黑。她的气场是军人的,眼神却是当红影星的。
“大家好,我是来自中央战区的海军预备参谋长,席子佑上尉。”
卢箫睁大了眼睛。
这个上尉也过分年轻。没错,看上去很像自己的同龄人。而且最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只是一个上尉,便已是中央战区的预备参谋长。
“很荣幸能够代表全体军官发言。敬爱的时振州总元帅有言,无法挺过最艰险的境况,就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今天,我们共同聚集在最寒冷的西伯利亚,即将迎来新的挑战,从而蜕变成更强大的军官。这将是磨炼意志的一年,这将是理想升腾的一年……”
做作的官腔让她的年龄老了十岁。
卢箫不自在地瞥向旁边的同志们,发现他们都是一副意外又不意外的表情。就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谁,也都对这名参训代表的身份没有意见。
望着席子佑的侧脸,卢箫希望接下来的一年不要跟她扯上关系。这个人看起来不仅过分危险,而且嚣张跋扈得比千在熙更甚。
应该问题不大。
虽然同为上尉,但之后会分成四个训练连,成为同窗的概率相对较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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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卢箫和千在熙走向食堂。她能明显感受到千在熙不待见自己,只是出于寂寞才走在一块。毕竟进修役第一天,谁的熟人都很少。
卢箫迈大步子,只想尽快吃上饭,然后去医务室开点胃药。
楼道里,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席子佑。
与演讲台上的热情洋溢截然相反,现在的她比西伯利亚的平原还冷漠。三个同级军官谄媚地围在她身旁,说说笑笑。这个小团体就像高官和她的三个走狗。
卢箫皱眉。即便是天才,也不该这样自大。
席子佑捕捉到了她不悦的表情。那张棱角锋利的方脸上,柳叶状的眼睛像条蛇。语气尖锐刻薄得像把裁纸刀。
“好看吗?”
卢箫立刻转头将视线移开,没理她。这人脾气可真大,跟所有人欠了她八百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