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瞬间震惊。
明明食堂内热雾笼罩,此刻却压了一座巨大的冰山,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就连老父亲维克伦上尉都不知道,自家宝贝什么时候喝过酒。
那一刻,卢箫的喉咙开始干涸。她想起了当年在小黑屋里被拴着灌酒的一幕,呛人的泡沫涌入口腔,苦涩与火辣辣的灼烧一同入胃。
不,恐惧是无用的心魔。
她握着玻璃杯的手仍停在空中,一动不动:“现在不喝了,我酒精不耐受,还望您谅解。”
唐曼霖的右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既满足又不满足。她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好吧。多喝热水,对胃好。”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
尤其是维克伦上尉。
唐曼霖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啤酒罐举到卢箫的方向:“开罗的条件艰苦,让我们向她牺牲奉献的精神致以最高的敬意。”
卢箫正要说什么时,却被一个苍老又震惊的声音打断了。
只见维克伦上尉不淡定了,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圆。他只知道卢箫要去海关,并不知道她竟要去开罗海关。
“中校,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去……”
“卢上尉很优秀,不是一般的女孩儿,对吧?”唐曼霖鹰一样的目光越发骇人。
“是。”维克伦闷闷地承认。
“越去艰苦的地方历练,晋升的机会也就越多。”
“中校说得很有道理啊,这是对她的肯定。”埃布尔少校赶忙圆场,虽然谁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心的。
维克伦没再说话,他低下头,愣愣盯着面前的空碗。
“明天一路顺风。”唐曼霖将啤酒一饮而尽。
“谢谢您。”卢箫也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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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箫孤身一人坐在前往开罗的列车上,出神地望向窗外。
她还记得踏上火车前的最后一秒,警卫司各位的表情。
尤其是唐曼霖的表情。那神色不比往日威风,甚至还有些绝望,好像在说,你还可以最后考虑一次。
鬼才会留在总局。
卢箫恨得牙痒痒。
在这个点调去开罗,单程就要十天以上,春节肯定回不去家了。没关系,到了海关后立刻给母亲写封信,告诉她一切安好。
春节的时候,都有谁回不去家呢?
底层的人。社会底层的人,职业地位底层的人。为三倍工资奔波,眼耳皆被捂上,负重前行,却看不见有人替他们岁月静好。
即便到处宣扬人人平等,社会上依旧存在隐形的三六九等;即便打着民主的旗号,军队内却依然阶级分明。
想到这里,她看向车窗外连绵的山脉。山水也有血统一说吗?就连中东的土地都比亚欧大陆北部的高贵。无论是人还是物,总被不停地比较、归类、分层,直到世界成为一座僵硬的金字塔。
这个世界烂……
她及时砍断了自己的思绪。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想?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反动的思想的呢?
这时,车头飘来淡淡的烟味。
即便车厢内规定不许吸烟,但军官们大多对此规定视若无睹。大约规则制定者本人也会在车厢里吸烟。
从不抽烟的卢箫皱起眉头,打开车窗散味。一月末的凉风灌进,她不禁紧了紧衣领。
“太冷啦,请把窗户关上!”一个军官大喊。
卢箫不悦地看看他,再看看周围,其他军人好像也对凉风不甚满意的样子。难道他们竟能忍受这难闻的烟味?
没办法,只能将窗户再关上了。
她看向车厢连接处。往外走,就是普通老百姓所在的车厢了。去其它车厢坐坐吧?军队倒没规定一定要留在军用车厢,只不过普通车厢装潢破旧人员拥挤罢了。
于是在众多军官轻蔑的诧异下,卢箫快步走出了军用车厢。
而开门的一刹,便是来到另一世界的一刹。
老人抱着小孩,女人靠着男人,无数的人头在有限的空间内攒动。座位上坐着的人们,服装风格各异,神态表情各异。不同人种的脸如博物馆展览般交错,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相互交映。
嘈杂的车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好奇的眼光注视那暗红色的军服。
卢箫不自在地走到车厢角落一个空座位上,坐下。座椅罩布上全是破洞,露出了黄棕色的海绵。这里的环境和军用车厢比,确实差远了。
这也算三六九等么。
与此同时,本坐在那座位旁边的人立刻站起,十分恐惧地向车厢的另一边走去。就连在过道上走动的人们,也开始战战兢兢地绕开她。
人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军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卢箫表面装作不在意,看向车窗外的风景,内心却波澜起伏。
几分钟后,口音各异的中文回荡在婴儿的哭声中,车厢内的空气终于再度活了起来。
左侧空空的座椅上冷冰冰的,卢箫的内心空落落的。很奇怪,无论在哪里,她都觉得自己像个被冷落的异乡人。
“我可以坐这里吗?”像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一般,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她身边响起。
卢箫意外地转头,只见一个身罩绿袍的娇小女人正站在自己的身边,脸也被厚厚的面纱挡得严严实实。看到女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拉弥教徒。
“请坐。”
女人便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下,像一座被罩着的雕像。
因为罩袍的缘故,卢箫看不到女人的表情。但她不觉得,罩上一个厚重的袍子会让人露出高兴的表情。
她们所乘坐的这辆是跨国列车,从北赤联的几内亚启程,经过卡萨布兰卡等地,最终抵君士坦丁。
于是卢箫暗暗推测,这女人很可能是从北赤联过来的。
罩绿袍的女人好像感受到了卢箫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一双墨黑的大眼睛在黑纱下若隐若现。
但那女人没有说话。
卢箫便也没有说话。
列车继续向前飞驰,钻入了砖红色的阿特拉斯山脉中。车厢内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顶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离到达君士坦丁换乘枢纽还有四五个小时,卢箫半闭上眼,打算先休息一会儿。鼻尖传来了一种奇特的香料味,闻起来非常神秘,并且非常助眠。
然而,刚陷入浅睡眠没几分钟,一声怒吼瞬间将她震了个激灵。
“她在那儿!”
卢箫睁大眼睛,警惕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与此同时,她观察到了,身边那绿袍女人开始发抖地向自己靠近。
只见车厢的另一端,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们带着绿色的网帽,高大鼻子下留着浓密的胡须,肌肉上散发出狐臭的汗水狂躁地跳动。
看到那标志性的服饰后,卢箫只觉得今天见鬼了。怎么这趟车上这么多拉弥教徒?而且,其中一个壮汉竟还向自己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走来!
也没招谁惹谁吧?卢箫表示不可理喻。
但紧接着,她反应过来,这壮汉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个穿绿袍的女人。
“救救我……”女人微弱的声音在耳边请求,带着绝望的哭腔。
卢箫的心颤了一下。她明白了,女人坐到自己身边,是出于对军服的信任。既然仍有人信任着军方,就不能辜负他们了。
壮汉离女人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腕了,女人抖得越来越厉害。
卢箫毫不犹豫地箭步向前,挡在他们之间。
“先生,请问您干什么?”
壮汉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多管闲事,愣了一下说:“我带她回家!”
“带她回家?但这位女士看起来很不情愿。”卢箫眯起眼睛。
“她是我妹妹!她马上就要嫁人了!”
卢箫看向颤抖的绿袍:“噢?但她看起来并不想结婚的样子。”
“不是她想不想,她必须!这是吾主拉弥的旨意,是家族的传统!”
“法律中有规定,禁止违背妇女意志,采取暴力、胁迫或其他手段强行限制其行为。”卢箫皱眉,尝试讲道理。
“那是你们世州的法律,不是我们的!”
对某些人来说,好像讲道理是无用的。
卢箫面无表情道:“你们是赤联人?”
“没错。”壮汉得义地扬起头,说话的底气也更足了。
这时,身穿绿袍的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在颤抖,但异常坚定:“我、我不要跟你们走。”
听到那声哀求,不知怎的,卢箫想起了过去某刻的自己。
一定要救她。
卢箫沉下嗓音:“这里是世州的领土。”
“所以?”壮汉挑了一下眉。
“按世州的法律来。”
听到这话,那两个壮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胡须随着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十分愤怒的样子。
“你!”
在看到面前这个穿着军服的只是个纤瘦的女人后,两个壮汉威胁状地抬起手臂,一副要干架的样子。显然,他们认为卢箫根本不足为惧。虽然卢箫的身高也有一米七,但在那两个一米九的壮汉前仍像个小玩偶。
周围的普通民众们看到这架势,立刻害怕地散开,空气中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