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曼霖惬意地靠在车座靠背上,闭眼休息:“去中华街那家火锅店,开慢点,别侧滑了。”
她喜欢开车,更喜欢在特定场合指挥别人开车。
车子启动,军车的内燃机相较普通车辆高级了不少,令人头痛的嗡嗡声弱了不少。但卢箫宁愿嗡嗡声重一些,能够将负面的思绪全部挤出大脑。
唐曼霖仍闭着眼睛。
“吃辣吗?”
“不吃了。”卢箫实话实说。
“怎么不吃了?”
“马来的菜基本都带点辣,吃到最后胃受不了。”
“好,我们点菌汤的。”
卢箫目不转睛盯着街上的大雪。雪怎么能这么大,像漫天的鹅毛,像枕头芯全部倾倒到玩具模型上。
那一年的雪也是这么大,在一间压抑的小黑屋中,风雪的冷直穿石壁。
冬天从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恶劣天气中的车速很慢。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到慕尼黑西北角的中华街前。
卢箫从车窗外望去,看到了熟悉的招牌。红蓝相间的荧光招牌,据说很还原华南九龙地区的小巷子。
火锅店大门紧闭,窗户的缝隙中冒出一团团暖乎乎的白雾,融进欢快飞舞的雪花中。
站在门口旁的服务生隔着玻璃门看到来者何人后,立刻冲上来推开门,然后半哈着腰:“二位里面请,最里面的包厢您看行吗?”
包厢。
熟悉的不适与恐惧感涌上心头,但卢箫毫不意外。
里面的包厢总是最暖和的,暖气片显得有些多余。上好紫杉加工而成的圆桌与龙椅,桌布都是绣着金边的。
唐曼霖脱下大衣与兔毛帽,往旁边一扔。
服务员毕恭毕敬地接过,挂到靠门的衣帽架上。
卢箫脱下军大衣后,也随手挂到了架子上。她看到唐中校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鹰一样锐利的目光。
服务员顿了顿,问:“按您之前订好的上,行吗?”
“把九宫格改成鸳鸯锅。”
“没问题,二位请稍等。”
服务员一离开,包厢内就显得空荡荡的,气氛异常压抑。离开前,他的眼神好像带点羡慕,也不知在羡慕谁或羡慕什么。
卢箫犹豫片刻后,坐到了唐中校对面。
唐曼霖眉毛一动:“怎么离我那么远?”
“菌汤和牛油辣就是这个位置。我吃白的,您吃红的。”
听到这个解释,唐曼霖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她站起来,走到卢箫身旁的位置,坐下。
“怎么了?”卢箫心脏骤停。
唐曼霖用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坐在这里不仅能够到红锅,还能够到白锅。”
“……也是。”卢箫不好再说什么。
服务员将一口大铜锅端上来,点燃煤气。不出几分钟,辣锅便咕嘟咕嘟沸腾起来,一团团白雾浮上包厢内的空气。
一片片新鲜可口的肥牛片与手工丸子入锅,扑腾出诱人的香气。
卢箫这才注意到,这房间没有素来应有的落地窗,只有小小一扇窗户在角落。如果从外面向里看,应该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这一年过得如何?”唐曼霖喝一口热茶。她虽然已年近四十,但皮肤保养得很好,只有细细几道纹。
“还好,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卢箫依旧不想跟这女人多说一句话。
“没什么不同?”唐曼霖捏住筷子的手又把筷子放下了来。脸转过来,压向局促不安的上尉。“没了我,你都没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不安与恐惧,卢箫想。
然而,她只能干巴巴地说:“我饿了。”夹起一片涮好的牛肉。
听到这个回应,唐曼霖的拳头倏然握起,却很快又舒展开了。她好像在特意遏制自己的暴脾气。
她轻轻笑道:“多吃点,还想吃什么跟我说。”
“谢谢您。”卢箫很礼貌,也很冷漠。
唐曼霖显然不饿,自己没怎么吃,光盯着年轻的上尉吃饭的侧脸看。
“谢什么,我这么对你又不是第一天了。”
“没什么了,这些就很好。”
“你还想要什么,在我可控的范围内都给你。”
“没有。”
“今晚留下来陪我吧。”那是恶霸一般的总警司长为数不多的、带点乞求的眼神。但那乞求也有着压迫意味。
卢箫突然就感觉吃饱了。她被恶心得吃不下饭,将筷子往盘子上一拍。她实在理解不了,一个人是怎么毫不害臊地对一个小16岁的人下手的。
唐曼霖冷笑一声,青花瓷茶杯往圆桌上一磕,迸出清脆的声响:“势利眼是吧,现在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了,就这个态度?”
“我的态度一直是这样,您记错了。”卢箫很烦闷,忍不住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去披军大衣离开。“我要去赶车了,先行一步。”
唐曼霖将卢箫按到墙壁上,手指划过她的锁骨。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打在卢箫的脖间。
“做我的情人哪点会亏待你?你不喜欢烟,我可以不在你身旁抽烟;喜欢甜食,特供的巧克力都给你;喜欢书,哪部禁书我都能给你弄来,我那里的藏书都是你的。”
卢箫的灰色眼珠愈发像阴天的井水。
“我不喜欢做情人。”
“但你知道的,在世州没有同性婚姻法。”
“我不喜欢维持低俗的肉.体关.系。”最后一次委婉。
“只要你答应,我们就不是肉.体关.系,我在精神上也喜欢你啊。”唐曼霖皱起眉头,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人。
胡说。
不信。
她可不信这个对自己实际上一无所知的女人能有什么精神层面的爱恋。更何况,四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所带来的伤痕,永远不会被抹去。
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爱就是虐待吗?”
“爱和虐待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更是。而且,我看你也很享受嘛。”
“我没有。”卢箫恶狠狠地咬牙。
“不要压抑天性。”唐曼霖嘴角向下扯动。“对,就是这个表情,让人欲罢不能。”
怒火噌一下从心底窜了上来。反正今日一别,以后也不会再见。
终于,卢箫在那一刻横下了心,说出了她从未说出的话:“请您离我远点,我不想再跟您有任何的接触。我不仅不喜欢您,还讨厌您;如果您持续骚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上报的。”
听到这话,唐曼霖整个表情都扭曲了,鼻子与眉头上的皱纹全部显现了出来。
“这么不识好歹?你个狗腿又攀上了谁,官比我大多少?”
“我不是什么狗腿子,请您嘴放干净点。”卢箫竭力克服着机械记忆的恐惧,头尽量向后仰,和唐中校的脸拉开距离。
“没有我,当年你哥哥的药监局许可怎么可能弄得到?”唐曼霖鹰一样的爪子爬上她的脸,捏紧她的皮肤,直到变形。
卢箫面无表情:“不要颠倒逻辑,是您强迫我索取的。”
“混账!你……”唐曼霖终于急了,手上使的劲越来越大,想把人的头骨捏碎似的。今晚事态的发展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卢箫很轻松轻松扳开她的手,毫不费力。
唐曼霖愣了一下,错愕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问号。
卢箫拿下大衣,披到身上并扣好扣子。
“其实,您的力气没我的大。”
唐中校没有追出来。
卢箫也很庆幸她没有追出来。
如果回忆也能一并消失就好了,她想。不过未来不会再有新的回忆,也不错。
看不见的恶魔,就不是恶魔了。
走出火锅店时,天已经黑了。
前往柏林的末班车是晚上九点。还有四十分钟,来得及。
雪夜中,高瘦的身影匆匆经过来往忙碌的行人,在路灯下留下一个个不断移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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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是次日清晨六点到达柏林的。一路走走停停,军用车厢的卧铺也很窄很硬,躺在上面基本睡不着。
但一下车,空气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寒冷不再寒冷。风不再凛冽,鸟叫在上空欢愉跳动,靴底也不再传来刺骨的冷。
招手,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大都市柏林的生活也开始得很早,凌晨六点就有计程车了。
“去火车站。”
“好嘞。”
“辛苦了,师傅。”
“不辛苦,有工资。”司机师傅乐呵呵地说。
卢箫便也笑了。
空气潮湿,车窗上起了一层雾。虽然并不想见到哥哥一家,但她仍然很渴望回家。
朦胧的玻璃片中,她看到了妈妈微笑的脸。褐绿色的眼眸温柔如水,栗色头发扫过脸颊是最温暖的童年回忆。
在她心目中,妈妈永远是天下第一美人,也是天下第一好人。
想着想着,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近期才有的感觉。妈妈的脸在她的脑海里变形,扭曲,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漂亮到不真实的高加索侧脸,那笑起来很温柔的气质,那手指抚过自己发丝的感觉。
……
不,她们不像,一点都不像。明明那条蛇的脾气可比妈妈臭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