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冷。
如果她想的话,现在就可以指认我,拉我下水,说出我也曾是四战刽子手中的一员。然后村民们瞬间就明白了我会格斗术的真正原因,把我扔进这一批待制裁的人之中,给他们陪葬。
时间在那一瞬停滞了。
村民们都在屏气凝神,等待村长的发话。
卢箫垂下了眼睛。
白冉注意到了气氛的一样,走上前来。
出乎意料的是,伊温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眼神离开了,就好像她从未认识过这个灰发灰眼的女人一般。
卢箫愣了。
旁边的白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伊温低下头,甩了甩头上的烂白菜叶,什么也没说。火红的头发是熄灭了火星,清蓝的眼睛是静止的海面。
但卢箫能确定,伊温认出了自己。
于是卢箫便也装作从不认识她,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村民交谈了几句。交谈片刻,她深深吸进一口气。
这些人该死吗?
卢箫很确定,身为高官妻子的伊温从未上过战场;她也了解伊温的工作作风,知道伊温一直是一个好军官,尽管她是个懦夫。
……
不对,有谁认识这些人吗?
于是,卢箫上前一步,恢复了平日开全村大会的严肃。
“请大家冷静下来!这些人根本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也是时振州领导下的受害者。”
达芬奇第一个反对:“可他们都是世州体制内的官员。”
“但是别忘了,世州占领了整个世界,我们也曾是世州的公民啊。谁也没有办法。难道被迫身为世州公民的我们也有罪吗?”卢箫义愤填膺。“真正的敌人早就死了,不管是时振州还是席子英,塔巴科夫还是本塞扎,正义的制裁早就结束了!”
卢箫随意走到一个跪着的中年男子身边,指着他的脸。
“这是谁,你们知道吗?”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他们确实不清楚这群“战犯”的确切身份,只是跟着别人一块讨伐罢了。
“一个狗官。”达芬奇小声说。
卢箫立刻眉毛一竖,声色俱厉道:“按理说,我也是你们口中的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我们现在和那暴君都没区别了!”
这时,酿酒厂的负责人指着另一个男“战犯”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西西里宣传部长。”
听到这个答案,卢箫冷笑一声,看向他:“那么请问,过去的两年里,有任何报纸或广播对我们的生活质量造成损害了吗?”
酿酒厂的负责人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众村民都低下了头,他们醒悟了些许。
梅丽小姐怯生生地举起了手,犹豫地问:“那……难道我们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卢箫叹了口气。
“当然不。我提议,用‘劳动改造’代替其它非人道的惩罚。”她知道不管怎样,还是要照顾到村民的情绪。
“‘劳动改造’?”所有人都对这个名词异常陌生,毕竟没人从过症,也没人当过警司。
“就是让他们参与到咱巴萨村的劳动中去,让他们深入人民的生活,以成为未来良好的意大利公民。这样一来,还能减轻我们的工作量,是双赢的合作。”卢箫用较慢的语速为大家解释。
“啊呀,他们这帮从不干农活的,能劳动个屁啊!”雅阁布连连摇头。
“那就给他们最基础的简单活儿。”卢箫一动不动。“意大利共和国是法治国家,动用私刑有悖于新政府的法治精神。”
“法治!法治!说得好啊!”热爱哲学的老富翁穆勒立刻应和了起来。
白冉抱着手,懒懒地点点头:“村长英明。”这么些年来,她也人道了不少。
其他人本就是墙头草,在看到村里最有智慧的人都赞同这个提议后,便纷纷同意了。这样能显得他们自己更有智慧。
卢箫走到那群跪着的人面前,神色冷峻地问:“一个月的‘劳动改造’,只要你们都乖乖听话,收获季结束你们就能走。可以吗?”
那群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战犯”立刻连连点头。
卢箫转身,对她最熟悉的几家说:“你们几个分别认领一个回家,让他们休息一天。瞧瞧你们干的好事,浪费这么多鸡蛋和蔬菜,让他们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开始就可以指使他们干活儿了,谁不听话就报给我。”
因为那几户人家和卢箫很熟,也绝对拥护这位村长的一切决定,很爽快地便领人离开了。
伊温也跟着其中一户人家走了。临走之前,她看了一眼卢箫,那双蓝眼睛中满是困惑。
——为什么?
伊温的眼神在问。
——我不喜欢你们,但也不恨你们。
卢箫用眼神回答。
**
后来的一个月内,卢箫碰见过伊温几次,但每次她们都没有说话。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们都知道彼此之间没什么话可说。
卢箫没有践踏别人的习惯,而伊温也在默默感激这一点。
那把漂亮的日内瓦军刀早就消失在了垃圾场,而一切负面的情绪早就随那把刀消散了。夕阳下的女骑士美好依旧,停留在尚能记得的片段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越来越不重要了。大家茫茫历史长河中的一只蝼蚁,都在挣扎着生活,并想尽可能活出一点意义,仅此而已。
“看来伟大的卢少校还念念不忘旧情呢。”白冉听说了她和伊温的故事后,如是调侃道。
“如果‘情’将世间一切情感都算在内的话。”
白冉歪歪头,走到窗边。微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绿眼中的温柔变得悠远。三月的风仍有些凉意,让她缩了缩肩膀。
“你还爱黄莺吗?”卢箫问得很直接。
“爱。”白冉也直戳了当,非常坦诚。
她们之间不需要谎言。
任何别人会误解的话,她们都不会误解。
卢箫为白冉披上一条毯子。她仍记得第一次为这条怕冷的蛇披毯子的情景。
“我也能想起在所有人都排挤我的时候,她温柔地牵住了我手。”
无论在时光中进行多少次移民,都会有原来的影子;它不重要,但它会留在那里。
播种季火热进行时,卢箫会隔三岔五带些点心,分给在田间辛勤劳动的“战犯”们。那些人都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政府官员,突然被拽到农田里会很不适应,需要及时用高热量食物补充体力。
当然,美味的点心也有伊温的一份子。
以德报怨的怂包子,无底线的烂好人,卢箫有时会在心里如此调侃自己。事实上,她知道在另一个时间线上,自己也是这些“战犯”中的一员罢了。
再之后,劳动改造结束。
事实证明,这群“战犯”确实是好人。脱去世州的军服,大家都是一样的。他们很勤快,帮了巴萨村不少忙,又是文化人出身知书达理,最后竟有几户人家都不舍得他们走了。
他们不过都是迫于生计为世州服务的可怜人罢了,卢箫想。
四月即将开始,那是卢箫最后一次看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越往后,时间流逝得越快,因为她们的年龄越来越大。
越和平,时间流逝得越快,因为每日都是一样的幸福。
我没有砍纲的习惯。
我确实已经把所有要写的都写完了。
第110章
再看向故乡与熟悉的地方时,一切都变了样。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
那是世州德区的新名字,首都定在了柏林。卢箫怎么也没料到,政府竟然会把首都定在故乡柏林,而非更加繁华的慕尼黑。
世界再一次稳定下来后,人们获得了新的国籍。现在这世上有了成百个国家,各个国家都钦定了不同的官方语言,确立了不同的政体。
各个城市不再是钢铁森林的傀儡,而是多彩壁画的挚友,就像曾存在过的旧欧那般。
再过一段时间,往返于不同国家之间恐怕就需要护照了。就像八年前往返于世州和旧欧之间一样,卢箫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曾在开罗海关工作过。
其实,这个世界并没有变乱。
它只是回归了它本来的样子。
卢箫和白冉也即将加入新的国籍。按理说,她们长期住在西西里岛,将自动获得意大利国籍;但白冉建议她们再考虑考虑。
“你会想当德国人吗?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外婆是普鲁士人吧。”白冉提醒道。
很奇妙,她们拥有了自由选择国籍的权利,过往的身份在新国籍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卢箫摇摇头:“德意志和普鲁士是两个国家。”
白冉又想了想。
“它们同根同源。”
“说到根源,我爸爸是现在的中国人。”
“但我们会德语。”
“但现在的德国不讲德语,再过几十年才会派上用场。”
过了一会儿,卢箫反应过来了什么,问:“你想加入德国籍吗?”
“我?我只是担心你会想家,想以后回柏林。”白冉展开面前的新地图,挑选珠宝一样挑选着国籍。“以后两国之间需要护照了,通行会不太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