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商店玻璃全都砸碎了,被怒发冲冠的暴民们洗劫一空,那些个体小商户们正跪在空荡荡的货架前抱头痛哭。
城市内已看不见军警的身影,昔日成批的暗红色军服消失不见了。
意料之中。毕竟时振州解散了大批军队,如今的军警势单力薄,面对团结起来的民众时不敢贸然开枪,更何况他们早就受世州的压迫依旧,便都偷偷脱下了军服混入了群众。
打不过,就加入。
玛丽安广场堆满了纸质垃圾。
她们好奇地上前捡起一张,发现那其实是一张张时振州与红薯的宣传挂像。所有人都对他和他的红薯恨之入骨,因此当世道乱起来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撕掉这些海报,并将它们揉成一团。
一片萧条。
一片断壁残垣。
一片沉寂的愤怒。
据说,近一个月光欧洲大陆就有近百场示威游行,死伤众多,只不过世州官方竭力压下了这些消息。
至于更远的地方,比如南半球,就不知道情况了。当整个地球成为一个国家时,问题会成倍放大。或许那里早就向时振州宣战或宣布独立了,只不过消息无法传达到北半球这边。
白冉抬起她新买的相机,拍了几张街景。
她对摄影没兴趣,只是想保存一些历史片段罢了。在未来某一天,对历史人文感兴趣的卢安会喜欢这些照片的。
“猜一猜,日内瓦赤宫什么时候沦陷?”白冉放下相机,看向卢箫。
日内瓦赤宫是世州的中心。
卢箫当然明白,它的沦陷将意味着什么。
整个世界都是一场幻觉,整个历史都是一场梦境。就像当年四战正式宣布开始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去了它的存在感。
卢箫迷茫地盯着本该举办跳蚤市场的玛丽安广场。
“就算远一点的地方独立了,世州还可以像最开始那样,继续当欧洲大陆的霸主。”
白冉嘴角下扯。
“你觉得有人想容忍那帮做白日梦的土皇帝?”
卢箫抿了抿嘴,摇摇头。
“不会。那就明年年初。”
白冉咧嘴一笑,笑容中满是幸灾乐祸。她的笑容和十几年前重合了,笑得像个实实在在的恶棍。
“大胆点,我猜今年。”
“那就是今年。”卢箫承认,白冉的政治嗅觉总比自己要准。
相比之下,对世州没有任何感情的白冉倒很轻松。
“那可要留上几瓶好酒,到时候庆祝一下。”
“嗯,庆祝一下。”卢箫随她绽开了一个苍白的微笑。服务了十几年的体制即将崩溃,她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最后再看一眼曾经熟悉的城市,她们返回了火车站。随时都有可能断航,她们不能多做停留。
**
2199年末,世界各地处处都在暴动,处处都在摇旗呐喊。
唯有相对与世隔绝的西西里岛相对平静。
九月,十月,十一月,卢村长带着她所爱的村庄继续生活。
没人再强迫他们种红薯了,卢箫第一时间通知各家各户种上各类蔬菜,并免费送上了许许多多珍贵的种子。
他们曾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
12月12日,某个穿着便装的男子高举一沓报纸,欢欣鼓舞地跑来宣讲新政府的成立。
突然得到这个消息的巴萨村村民们,全体震惊到不能自已。从他们的视角来看,生活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换了政府。
“时振州那老家伙终于死了!”男子挥舞着报纸,似在摇旗呐喊。“我们的民族英雄闯进了赤宫,一枪射穿了那老贼的心脏!”
“什么?”众多聚起来的村民们瞠目结舌。
“死啦,死啦!真的死了!各区都宣布独立了,咱也紧跟时事,独立起来!没人再听那老贼的话啦!”男子越说越激动,把嗓子都要吼哑了。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老富翁穆勒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谁来治理我们呢?新政府要派人吗?”
男子想了想,答:“新政策还没出来,不过咱政府决定了,要实行议会共和制!整个议会治理咱国家,不要一人独断!”
听到这个消息,人群中加倍人声鼎沸。不过大部分都是积极的回应。
卢箫笑着叹了口气,拿了一个扩音器给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感激涕零地接过扩音器。
“不过如果你们愿意,你们村的领导班子可以保持原样。我是说,如果你们对现状挺满意的话。”
众多村民们对视片刻,立刻七嘴八舌了起来。
“满意。”
“卢村长?当然满意!”
“我们都想让她继续当村长,这你们不能干涉吧?”
“必须是她,换人的话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旁的卢箫腼腆地笑了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肯定,对人民好的村官我们也求之不得呢!”男子拍了拍手,稳定了大家不安的心。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冉走上前去,大声问那个男子。因为人群过分嘈杂,她必须扯着嗓子吼才能让对方听见。
“新政府叫什么?”
“意大利共和国,”男子自豪地拍拍胸脯,“很久以前咱这儿的名字跟这差不多。”
意大利。
三个字在卢箫的脑海内碰撞,飞舞,直至显现出具象的符号。
白冉的脸上则绽出了微笑。
但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半清澈半浑浊的绿眼闪出了点点泪光。久违的泪光,满载千帆过尽的幸福。
卢箫转头,在看到那通常只会嘲讽只会笑的眼睛周围的泪光后,愣住了。但愣了之后,她自己的眼眶也不自觉泛了红。
那男子却误解了白冉表情的含义,连忙安慰她:“其实老早以前咱这儿就是一个国家,有共同的根基在,都别担心。”
“谢谢。”白冉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早已不再觉得他人的误解可笑了。
后来卢箫才知道,西西里是全球为数不多没受到动乱影响的地区。
相比之下,大陆城市,尤其是日内瓦附近的地区,到处都是毁坏的房屋与迷茫的人民。
因为西西里岛离周围大陆均有一定的距离,在世州断了来往航线后,便处于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
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这样的隔绝便造就了一处世外桃源。
卢箫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来西西里岛定居,曾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臆想症犯了。如今看来,那是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作祟,选择了一个拥有最安全的地理位置的地方。
曾经的梦境拯救了她们。
不,那个金发碧眼的维纳斯拯救了她们。
**
2199年12月31日。
一个神奇的年份,一个奇妙的跨年夜。
不久之前,她们还生活在世州军政一体国;现在,她们却生活在了一个叫意大利共和国的地方。
卢箫和白冉如约定好的那样,拿出了她们珍藏了许久的上等葡萄酒。随着软木塞拔出,酒的醇香立刻占满了空气。
七岁的卢平得到了特别许可,今天不用按时上床睡觉,甚至还被允许和两个大人小酌一杯。
窗外电闪雷鸣,下着大雨;窗内烛火幽幽,温暖异常。这种对比让她们的跨年夜更加幸福。
卢箫为两个高脚杯斟好酒,然后坐到桌前,抬起酒杯。白冉也抬起了酒杯,卢平也装模作样地抬起她的小酒杯。
虽然还没到十二点,但她们打算先干个杯。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手收了回去。
“我们这个时代的动荡结束了吗?”她问。
白冉也放下了酒杯。
“结束了吧。我们又不是千年树妖,下一个动荡我们是见证不到了。”
卢箫笑了。
“说的也是。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她们再度举起酒杯。
突然,大门的门铃响了。
那铃声很尖锐,很急促,都在宣告敲门人的紧急。
她们只能放下酒杯。
卢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非常不满。她立刻撅起粉嘟嘟的小嘴:“谁啊!”
卢箫小跑过去开门,门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卢安正站在门口。
大雨滂沱中,他没有打伞,任雨浇透了全身的衣服。谁也分不清他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看到姑姑的身影,卢安立刻扑了上去。他终于得以从漆黑夜幕逃脱,奔入了温暖的灯光。
昔日坚强的小男子汉,此刻却哭成了泪人。
卢箫不顾衣服浸湿,紧紧抱住快和自己一般高的侄子。她隐隐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却不敢臆断。
她柔声问:“怎么了?”
这时,白冉和卢平也走到了门口附近,看到卢安的模样后,也一同愣在了原地。
“妈妈、妈妈……”卢安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嘶哑。
卢箫心里一紧,手臂也瞬间僵硬:“她怎么了?”
“哥哥你别哭,我给你糖!”卢平也急了,跑上去想安慰哥哥在,虽然她也并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