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当然不会收下村民的任何礼物,她只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装满粮仓的安全感比什么都重要。
再加上有部分土地的葡萄藤没推掉,旧的酿酒厂也不会浪费。
土豆,葡萄。
既有吃的,又有喝的,来年的生活不会太坏。
卢箫放心了不少。
她算了一下,不管明年形势如何,坐拥这么一大批土豆,每个巴萨村的村民都能吃饱肚子。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向农业部门汇报产量情况。
不过根据抽签结果,巴萨村并不在督导随机检查的范围内,卢箫松了口气。这样看来,只要编一个合理的数字,然后把现有的红薯全部进贡给中央当税就行。
然而。
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时,卢箫觉得大事不妙。不是因为报道了什么产量骤减的惨状,而是因为满篇都是大丰收的喜悦。
亩产千万斤?
那几个黑色的字晃得刺眼。
即便是种惯了红薯的华州地区,都绝不可能达到这个产量,这一定是各级官员层层谎报的结果。
过分夸张的数据,让滑稽之感冲到了顶峰。
【时振州总元帅英明的决定,促成了今年红薯大丰收的局面。形势稳中向好,红薯种植成效明显。
来年,我们将继续沿着时总元帅的指示,进一步完善红薯种植及加工产业链,专注于红薯产能提升工程,扩大红薯轮作规模。
与此同时,其它蔬菜的种植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花生、橄榄等油料作物呈稳产态。】
读完上面这段文字,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卢箫却感觉脊背出了不少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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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再次在《世州评论报》上找到了类似的屁话时,卢箫无奈地将报纸拍在桌子上。
“怎么了?”趴在床上看书的白冉抬起了头。
“这上面说,奥伦堡红薯亩产9700斤。”
“这不是很正常嘛?”白冉不以为然。
“亩产一万斤,正常?”卢箫皱起眉头,不可理喻地看着爱人。“在西伯利亚那鬼地方,千斤都不正常,还万斤。”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不,我是说这个报道非常正常,大家都很擅长欺上瞒下。”
卢箫抽出书架最左侧的一个皮质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出神。
过了片刻,她抽出墨水笔,在右下角的一处空白写上“9700”这个数字。笔快要没水了,但她并不在乎,只是一动不动地思考着。
白冉仍趴在床上,薄薄的绸缎睡衣静静地贴在她后背的曲线上。她歪头盯着认真思考的爱人,好奇地眨眨眼,浅金色的睫毛上下扑闪片刻。
“你打算怎么办?”
卢箫转过头来,抿了抿嘴,却没有说话。
她早就知道肯定需要谎报红薯产量,因为全村根本没有那么多红薯。为防止出现意外,她先留时间观望了欧洲大陆附近的产量汇报,再决定巴萨村的上报数量。
没有人想随波逐流,但到了关键时刻,人人都不得已而随波逐流。
欺上瞒下也是同理。
卢箫盯着爱人看了一会儿,说出了她迫不得已的决定。无论过去多少年,那双灰色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气质仍一模一样。
“说一个不那么离谱的谎话。”
白冉微笑了起来。
“我无脑拥护你的一切决定。”
“请不要这样,我又不是时振州。”卢箫无奈扶额,还在为红薯之事心烦意乱。
不过,来自爱人的下一句话打消了所有不安。
“但你是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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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卢箫最终上报的数字是3800斤每亩。这是巴萨村今年土豆的产量,很合理,合理到在一堆谎言中格格不入。
很滑稽。
即便是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产量,卢箫仍受到了农业督导的批评。
“那个小卢啊,你们确定没有称错?”在某通电话中,督导先是旁敲侧击了一下。
卢箫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不打算更改上报的数量。她知道一旦泡沫破裂东窗事发,虚假的数字便会成倍反噬回来。
“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督导干咳两声。
“你读报纸吧?委员会干部可不能不心怀国家大事。”
“读。”
“那别的村都亩产千万斤,你们村怎么回事啊?”督导有些急了。
卢箫沉着冷静地应答:“我们以前种的都是葡萄,今年突然改种红薯,还没找到诀窍。”
“你们!……唉,行吧。”
挂电话前,像是泄愤一般,农业部督导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不满。
“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对不起,来年我们一定好好干。”卢箫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至少。
“知道就好。”
嘟嘟嘟。
电话那一头彻底寂静。
卢箫挂掉电话,重重靠到了办公室座椅的靠背,有些发愣地看向天花板。
这间委员会办公的小别墅,也拜去年酿酒业的成功所赐,是由全村富起来的、心怀感激的村民捐出一栋小楼。全村人都很爱他们的卢村长,因此当时筹款的时候没有任何障碍,每个人都像多贡献一点。
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巴萨村酿酒业的辉煌仅仅只持续了一年。
卢箫倍感遗憾,也想起了多年以来未曾想起的无力感。
跟强权相比,个人什么都不是,甚至一个村庄一个州府也什么都不是;时振州说晴天就晴天,说雨天就雨天。
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吧?
我不需要任何荣誉,她想,我只想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官,然后平平无奇地埋入这里的火山岩土。
如果现在仍留在军队,会在哪里?
她不喜欢假设事情,但她不得不假设一些事情,以更好地看清现在。
或许已经成为了中校,代替维克伦接手了警卫司总局;或许被命令留在了研究所,工资会高到离谱,却三天都无法和同事们说一句话。
但无论怎样,我都无法长期和白冉生活在一起,卢箫想。
说不定还会被别有用心的人举报作风有问题,然后像伊温一样被流放到不知名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她越来越明白了“平凡是最好的庇佑”。
从第一次在军校进修役收到白眼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但现今,她明白得越来越深刻。
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足够了。
卢箫合上笔记本,再次拿起了电话听筒。
她要通知艾萨克备好三箱贴有“巴萨传奇”标签的顶级葡萄酒,隔日悄悄送给督导。
这是和平的重要前提。
这是属于政治嗅觉高超之人的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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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州军政一体国走入了2199年。
全球带着它的红薯,巴萨村带着它的土豆。
当南北半球合成了一个国家后,跨年便会变得分外古怪。
一半人过着冬天,另一半人却处于最炎热的盛夏之中;一半人已经将红薯尽数收进仓库里,另一半人却仍在等待这种根茎植物的成熟。
此时南北半球唯一的共同点,恐怕就是红薯了。红薯作为纽带,将它们古怪地连结了起来。
所有人觉得这个年份不同寻常,可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同寻常。
新的一年,卢箫仍沿用了上一年的农业策略。
土豆为主,红薯为辅;土豆用来保证全村人的口粮,红薯用来应付督导以及当税交给中央。
去年的块茎形成期,经她千叮咛万嘱咐,全村人都留下了一批土豆种子。她知道在全球种红薯的热潮下,稀少的土豆种子只能自给自足。
仅存的葡萄藤要不要拆掉,像督导指示的那样,也种上土豆和红薯?卢箫站在村头眺望全村的农田时,陷入了为难。
曾经以葡萄闻名的巴勒莫,如今只剩下低矮的根茎作物。她怎么也不想让最后一丝属于西西里的痕迹消失。
于是那天晚上,卢箫谈起了这件事情。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养成了万事都要和爱人讨论一番再下决定的习惯。她信任白冉的阅历,也喜爱白冉的思维方式。
白冉刚刚接卢平回家,将大衣挂到衣架上,拍拍身上的寒气。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适应了纬度较高地区的冬天了。
“当然要种葡萄,不然来年没酒喝了。”
“但是我答应过督导,今年就不好含糊过去了。”
“水果的价格已经起来了,如果不种葡萄的话,明年村民会因牙龈出血食欲不振的。”白冉眼珠一转,调皮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作为一个酒鬼,还是更关心明年有没有葡萄酒喝。”
卢箫认可她的话。她也知道水果蔬菜缺乏的后果,只是不知道这次该怎么瞒天过海。
“是这个理。不光是葡萄,其它蔬菜我们也该多种些。”
卢平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也小跑过来插嘴了:“今年不种葡萄了吗?”
她一直就是个小大人,很喜欢参与大人见间的对话。
看到小公主跑过来,白冉立刻微笑了起来。她在看到小孩子的时候,总会无意识间开始微笑。
“种,你姑姑会保住我们的葡萄的。”白冉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向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