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吗?”
手忙脚乱地打下“睡了”两个字,正要发送,他猛然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锁屏,将手机压在枕头底下,他趴在床上,用被子遮住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
然后闭上了眼。
莫名的,就觉得会有一夜好梦。
第12章
很快就到了搬家那天。
新租下的房子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布置,中间吴晨又去过一次,基本的家具都有,就是少了些电器。他提前买好让工人送过去安装,心想着这样就不需要再麻烦别人什么。
司寂来到老屋时吴晨正坐在行李箱上发呆。见状司寂打趣道,想谁呢?这么入神?他这话一下戳进吴晨心里,让他一下站起来,又慢慢坐回去。
“看你这傻样。”
没关门,司寂有样学样,坐到他边上一个黑色箱子上:“我觉得,他人挺好,不过还是要多处处。”
“你说谁啊……”
客厅背光且没有窗,本就很暗;收拾干净后不仅不空旷,反而更显局促。吴晨低头捏着手指,不肯抬头看司寂一眼。
司寂托着下巴,难得没有凶他:“反正他马上要回秋城,我也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这几天周竟还是如常,每天给吴晨发一发微信,偶尔通通电话,说的都是普通的日常。他先前在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做管理,目前已办好离职手续,不过还有些工作需要交接;回到秋城,他会先帮忙父亲打理一段时间的生意,之后再考虑创业的事。吴晨虽然应得不勤,但话中的惋惜还是被对方听了出来。周竟只道,一份工作而已,将来未必不能做得更好。
算下来,从春节前画展偶遇到现在,已经四五个月,足够让吴晨了解他大概是怎样一个人。做事坚决有魄力,善良,却难以捉摸。吴晨不愿多想,认定空山那晚家门内外的对峙时似有若无的暧昧,只是错觉。
自己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
“你想多啦。”
揉揉鼻子,吴晨紧盯着大门:“小司,等会儿师兄来的时候,求求你,别说什么奇怪的话……”
司寂喉咙里哼了一声,点起一支烟,陪他等了起来。
行李不多,左言那辆SUV就能堆满大半。搬完最后一趟,司寂抹着脖子上的汗,推开正准备上车的吴晨,将一个置物箱放到副驾驶上:“行了,我这儿没空,你去坐周竟的车。”
周竟就倚在自己车边等着。吴晨弯腰,抱住那个箱子,起也不是,走也不是。衣服都收了起来,他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此时上头都是搬东西时落下的灰,脏兮兮的;脸上也蹭了点,配上可怜巴巴的杏仁眼,活像只从主人家溜出来的家猫。司寂忍不住笑,说,你拿着箱子一起坐过去也是可以的。
吴晨生怕周竟听见:“小、小司,不是说了——”
“我的话哪个字哪个标点奇怪了?”
司寂才不管他,兀自发动了车。吴晨做不出硬挤上去的事,只好替他他合上门,往周竟那边去了。低头拍了好久衣服,他才上车,背绷得笔直,生怕弄脏了座套。周竟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窘境,只调了调空调温度,便踩下了油门。
这边离怡秋花园不算太远,但路上很堵,走走停停,总也到不了地方。走到一个四岔路口时,周竟放在车上充电的手机响了。瞟了一眼来电,他神色平静,却没有接。又过了几个红绿灯,同样的号码打过来三四个,他依旧不闻不问。有东西分散周竟的注意力,吴晨虽然乐意,却还是出言提醒:“如果是骚扰电话,可以、可以拉黑的。”
说罢他耳朵尖就红了,为自己的多事而懊恼。周竟倒是微微一愣,道,说得也是,便趁着等红灯的当口将那个号码加入了黑名单。吴晨扯着衣服边缘,盯着上头的灰渍的形状,替它们编到第三个故事时,车终于停下了。
又是一顿忙活。周竟和司寂负责搬东西,吴晨摁着电梯不让它跑走,分工十分明确。在把各种箱子往屋子里挪时他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尽量挑着最重最大的拿。其间抢到个放书的纸箱时,他早已浑身酸疼,只好用脚踢、用手推,从电梯口到屋子的距离不过三四米,也把他累得够呛。待他抬头时,不知什么时候,周竟已站在客厅中央,望着他。
眸子里都是笑意。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样子太好笑吧。
吴晨实在站不起来,蹲在原地直喘气,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从卧室里刚出来的司寂见了乐不可支:“你干嘛呢,赶紧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们雇的童工呢。”
司寂和周竟一样,除了一身汗,压根没有任何疲惫的模样。撩起T恤下摆擦汗,见吴晨直愣愣望着自己,他很得意地甩甩卷毛,指着自己光裸的肚皮:“看,有腹肌,要摸吗?”
丝毫没有屋子里站着的都是基佬的自觉。
他笑得太灿烂,让吴晨也有些开心。环视着新家,虽然还是乱糟糟一团,但整理整理,总归至少今晚是能睡上个好觉的。
就是不知能持续几天。
想了想,他双手抠住膝盖,道:“师兄,小司,今天真是谢谢你们。”
“怎么,听你这意思是要下逐客令啊?”司寂嗤笑,“我真得走了,中午要去老徐他们家吃火锅,你俩看着办吧。”
不等挽留,他便大跨步地离开;路过吴晨时还抓了一把他的头毛,而后嫌弃地在肩头擦了擦:“哎哟,都湿透了。”
吴晨一不留神,被他噗通一声摁坐到地上。茫然间,周竟走过来,向他伸出手。吴晨装作没看见,吃力地爬起来,转到沙发后头,嘴里喃喃道,哎,好脏,我记得带了好多纸巾过来的,放到哪里了呢。
一副想要找上一辈子的模样。
然后就听到周竟在身后说:“我这里有。”
躲不掉,他只能转身。手腕被周竟捉住,对方拿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面巾纸,一下一下,仔细替他擦着手上的灰。
周竟的手同他的人一样,坚硬,固执,温暖。手心里的汗越冒越多,吴晨觉得身上就要冒烟。
咬咬牙,他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
只留下周竟的胳膊还悬在空中。
半晌,周竟突然笑起来:“吴晨。”
又是这种避也避不开的,被直呼姓名。
吴晨看着自己的脚尖。
“对于不喜欢的事无条件地接受,对于善意却一再推拒。”周竟顿住。
——他一定会问“为什么”,一定会说“你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吴晨想。
但周竟只说:
“这样不好,得改。”
第13章
单方面僵持了一小会儿,周竟坐下,一只手肘搭在沙发背上,问:“在想什么?”
吴晨两只脚尖在地上搓,扬起一小捧一小捧的灰。“在想周竟这个人真烦,一点都不自觉,为什么还不走,对吗?”
“不是!”
听到周竟这样说,吴晨猛地抬头,发丝上甩出的汗珠有好几颗溅落在对方手上。周竟声音带笑:“这么热,你要去洗个澡再出去吃饭吗?”
呆住,吴晨瞟瞟一直关着门的洗手间,蓦地脸色发白,摇头道:“不洗……”怕周竟觉得奇怪,他使劲嗅了嗅空气:“我、我不臭,真的……”
“嗯,是不臭。”
周竟静静看了他几秒,附和道。
吃饭前,两人去了隔壁楼一趟。周竟买的是边户,三居室,面积比吴晨租的那间大了一半有余。里头有几个工人正拿着设计图丈量尺寸,边上堆满了施工材料。吴晨“啊”了一声,很快便释然,他早就领会到周竟办事的效率,不该惊讶的。“我哥家里有一家装修公司,很方便。”周竟解释说,“对了,等等我要跟他谈事情,你介意他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吴晨当然是摇头。
周竟只跟他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便带他下楼。出楼道时,他开口问道,我家在几栋几楼?
“9栋2206……?”
“不错,记住就好。”
吴晨尚且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只觉得时间难熬,哪里听得进他的夸奖。坐车途中,他接到妈妈的电话,果不其然,是来询问他搬家的事。这款苹果手机不知怎么回事,即使不开免提,听筒里的声音都大到足够让旁人听清。吴晨一再说等会儿给她回过去,她偏不听,说着说着便急了,连声问他是不是出了事,是不是从前那个人又来找他的麻烦。吴晨倒不怨她的执着,只怪自己果然又做错了决定。一开始他没告诉妈妈搬家,就是怕她多想;虽然想到过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会更担心,但他早习惯于这样做事,没有办法。他说妈,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小声些。可再小声,他也知道周竟能听到。好在妈妈听了他的保证便不再追问,嘱咐两句便挂了。她还算幸运,几年前同调来单位的一位离异男人谈起恋爱,虽然没有领证,但对方对她实在不错。她仿佛找到了依傍,迅速投身到感情中去。她也怕,也懦弱,多年前知道儿子是同性恋时不打不骂,只看着吴晨默默地落泪。她从不多问,不问为什么,不问能不能改,因为即使问清楚了,她也不知能怎么办。吴晨自杀出院后,她虽然更担忧,但一直绝口不提这件事,好像不再说,它就没有存在过。吴晨小时候尚不能理解她,现在却懂了:像他和妈妈这样两个人,又怎么能谈得上互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