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于找话说,他便问周竟,要去哪里吃饭。周竟答说去城西那边吃烧烤。吴晨有些纳闷,秋城夏天的烧烤多是下午开门,这个点几乎没有营业的。不过到了地方,他才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聂哥的神通广大。
车停在一个大院门口,看招牌,这里是家大排档美食城。走进里头,四周都是大门紧闭的商家,唯有一家开着门,聂哥和一个男人一起坐在门外的圆桌边。他一只脚搭在膝盖上,正看着手机,看上去好像很无聊;边上的男人很高,裸着上身,露出一身漂亮的肌肉,见到周竟时冲他点了点头。他气势极盛,一双眼凌厉得让吴晨不敢同他对视。坐下后,吴晨才瑟瑟缩缩看清店里有位大叔和一个姑娘,正系着围裙在架子上做烧烤,肉在无烟炭的熏烤下滋滋作响,香味扑鼻。聂哥哼了一声,拿着圆桌上揉成一团、看起来像是件T恤的东西擦了擦桌子,说,阿竟,再等会儿,马上就能吃了。
周竟则和男人打招呼:“六哥,这是我朋友吴晨。”
六哥,这名字听起来就有些不妙。吴晨小心揣测着对方的身份,目光不由自主在他左胸口上一片叶子状的纹身上打转。聂哥不开心,猛地拍桌:“妈的,眼睛给老子放老实点!”
吴晨被吓得一怔。六哥则慢悠悠地说:“是你要把我衣服当抹布的。”
“日了狗了,”聂哥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冲着店里的姑娘喊,“幺妹,给我去街上弄件衣服来!”
被唤幺妹的姑娘瘦瘦小小留着短发,衣服上都是油污,但机灵得很;从聂哥手里拿过几张钞票她就笑嘻嘻地走了,看样子见怪不怪。周竟问吴晨想吃什么,还好烧烤可选的就那些,吴晨说了几样素的,周竟倒没意见,聂哥则道:“废话,点了等于没点。”
吴晨对敌意敏感至极。他知道聂哥不喜欢自己,现在这样和周竟吃饭,该是犯了他的大忌。这两兄弟看来关系亲近,聂哥应当是什么都说了的,可周竟为什么会一点都不在意?如果他露出些嫌恶的情绪,自此疏远,吴晨反倒安心。抓紧牛仔裤,他很有些无助,思绪飘得越来越远,连周竟什么时候进了店里都不知道。额头突然被弹了一下,愕然抬头,聂哥越过半张桌子,一张俊脸正做出恶狠狠的表情:
“小傻`逼,你知道阿竟那辆保时捷多少钱吗?”
什么?
吴晨这时反应倒快了,迅速掏出手机,他说:“我百、百——”
“百你妈啊,我操,”聂哥脸绷不住,忽然笑了,“说你傻`逼,还真让我讲对了。”
“——知道我前两天砸了谁的店吗?”
话题转得太快,吴晨完全跟不上节奏。
“羽梦印象。”
吴晨几乎呆住。
“熟不熟?”
“……”
“我在他店门上写了好大一个黑色的死字,”聂哥得意起来,露出一口依旧白森森、冒着阴气的牙,“旁边这傻`逼让我用红色,我偏要用黑的,霸气,懂吗?”
六哥无奈地摇摇头。
“你以后要再敢跟那个姓连的来往,我把你店也砸了,喜欢红色还是黑色?”
吴晨当然不敢选。
那边,周竟同老板点好菜,转身看向了这边。
聂哥表情僵住,小声道:
“还有,不许告诉阿竟……不然,我宰了你。”
第14章
聂哥说话粗鲁,吃相却十分斯文,配上阴恻的表情,仿佛手下不是熟透的羊肉五花,而是鲜血淋漓的生肉。还好六哥穿上衣服后,侵略感少了许多,偶尔和周竟聊上几句工作,看起来并不难相处。吴晨吃着专门做给他的不放辣的菜色,心情也如同六月的南风,没有一点波纹。后面他吃饱了,就负责给聂哥倒酒,聂哥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喝完就把杯子推到他这边。两人配合无间,看得边上二人总忍不住笑。
席间说起装修的事,聂哥并没有什么兴趣,周竟说什么他都说好。材料用最好的,师傅用最好的,想要什么就去他家公司搬,几乎唯命是从。对于这个弟弟,聂哥温柔得几乎惧怕。吴晨好几次偷瞟周竟,想找出他究竟哪里能吓着人,但从始至终,也不能从对方含笑的眉眼里看出些什么。吃好之后,周竟照例送他回家。吴晨身上黏得慌,又不好说去洗澡,只能在周竟的注视下收拾起那些箱子来。
“你行李不算多。”看了一会儿,周竟坐上沙发。
“嗯。”
“平时下班之后,你就一直待在家?”
吴晨正把电脑往茶几上放,闻言愣了愣,说:“对,就在家,看看电影,看看书。”
“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出去玩。”
“玩”这个字包含的意思太多,吴晨的手僵在桌上,一时不知该不该把话接下去。他回头看周竟,竟感受到了一丝头次在画展见面时,那种隐约可见的压迫感。
面色一黯,他干脆坐到地上:“从前经常出去玩。不过,不是因为喜欢。”
周竟点点头,没有追问。吴晨收拾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犹豫好几次,还没开口脸已憋得通红:“师兄……”
“嗯?”周竟靠在一堆杂物中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聂哥,是不是跟你说过我的事?”
“他是想说,但我没听。”
完全意料外的答案。
“你很在意这些吗?”周竟反问。
难道不应该在意吗?
“你和他不熟。他要说的,也只是他听来的,对于了解你没有任何帮助。”
吴晨缩起身子,抱住膝盖,歪着头,只露出一只眼,认真看着他。
“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周竟俯身,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这样的问题并不很让吴晨为难。怯怯地笑了,他小声说:“我、我很不好……”
周竟点点头:“胆子小,不爱说话,还很自卑。”
他每说一个字,吴晨心中就飘起一种奇异的认同感。想说是呀,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说得很对,所以请不要再这样对我。
像朋友,又像比朋友更亲近些。
他很久没有理发,两侧的头发被别在耳后,一小撮新长出来的碎发缀在粉色的耳垂边,细而软。周竟伸出手,拇指摁上这簇毛茸茸的发丝,轻轻刮了刮:“没见过你这样的,笑着笑着就要哭吗?”
吴晨方才的笑确实还挂在脸上,此刻却倏然定格。周竟的动作太暧昧,江堤上的轻搂,上午的擦手和此时的触碰,这些联想在一起,让他生出无以名状的心悸。他猛地站起来,腿被茶几撞得生疼,眼圈也红了。屋子里太乱,根本没有藏身之处;他警觉地盯着周竟,眼睛瞪得极大,像是要发怒,却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周竟也站起来,声音温和:“你是不够好,但绝不是‘很不好’”,他语调近似哄劝,却充满说服力,“你看,就连你自己说的,都不见得是对的,那我为什么要去听别人对你的评价?”
吴晨握紧拳头:“你这样、这样想不对……”
“我说对就对。”周竟蹲下来,手指轻触他的腿弯,“疼吗?”
不疼。
可说不出口。
昂头看他,周竟放缓了语调:“早上我看了你的手,掌心留疤了。那次是怎么受伤的?”
“说了是摔——”
“怎么摔的?”
心头那点抗拒和恐惧被这样琐碎的对话抹平了大半,吴晨呆了一瞬,任周竟道手掌停留在他的皮肤上:“就是,那天下雨,我没看清路……”
“那为什么不去医院?这样的伤口及时处理是不会有这么明显的伤疤的。”
“我、我……”
吴晨其实经常受伤。颈弯,背部,臀部,这几个连羽口中“最漂亮”的地方。不过那些人下手有轻重,伤痕再骇人也不会留疤,况且那种伤,怎么可能去医院上药。他早就练就了一身捱疼的本领。怕疼,却很能熬。
还是说不出口。
“以后走路做事都留心些。别人做什么没关系,但你一定要对自己好。”
吴晨茫然地“嗯”了一声。
很普通的叮嘱。类似的话他看到过无数次。可仔细一想,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
这么认真地说。
周竟拿开手,低头在他腿上吹了吹:“怎么还是要哭的样子……不疼了吧?嗯?”
吴晨被这样一哄,腿打了个颤,差点扑到周竟头上。
幸好脚下使劲,稳住了。
连同伤感的力气都好像一并用得精光。
天气逐渐热起来。秋城的夏天十分难熬,不止温度高,江面蒸腾上的水气总让人仿佛置身蒸笼。吴晨趁着生意清淡下来,挑了一个下午同几个店员一起做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几年前的夏天,店才开张没多久,那天他早早来到枫林街,大老远就看见店门口聚集了十多个人。被围在中央的是只穿着睡裙的小清小柏,两人不停在原地跺脚,远没有现在这样T的小柏更是不断发出尖叫。吴晨好半天才弄清,原来她们在将醒未醒之时,被一只老鼠从脸上踩了过去。
隔一个月就大扫除的习惯就是那时被定下来的。
几人身上都汗透了,却没在店里吹空调。小清买了十多个冰棍冰淇淋放在凉阴地,招呼大家到门口来吃。吴晨刚一出门,就冷不丁听到小柏在他耳边惊讶地说:“哟,老板,原来你不是一见到阳光就会化成灰烬的小怪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