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也不知道怎么了,在听到这些话时,竟认为自己是他的独一无二。
他生来就会逃避问题,这大概是他唯一擅长的事了。在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时,他直觉就是困在心碎难堪中,一面唾弃自己,一面为连羽寻找理由。
连羽说,圈子里大家都这么玩,他就跟着他玩。时间长了,大概是习惯了,“玩”时不去想就好了。而他最不敢想的是离开连羽。自己少年时为撑伞为他抄作业,为他欺骗母亲放弃朋友,稍稍大一些时又为他变成这样一个人。如果离开了,他又能有脸去面对谁?
太可怕了。
好在现在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所以,聂哥真的想多了。
四月末,司寂约他和沈洛深去空山喝酒。吴晨本来不想去,空山认得他的人不少,大家明面上装作素不相识,私下里却不知会怎样讨论。他是和司寂提过一些,但更具体的他却永远不会说。就像他从来不敢秋城的同志论坛,上面每一个提到的“骚货”和每一个不露头脸的小视频,他都觉得是自己。平日里不想这些还好,一旦想到,就会陷入似乎永无止境的恐慌中,成夜成夜睡不好觉。
然而司寂的邀约实在不好拒绝,想了想,他选了一个工作日,几乎是咬着牙关踏进了空山的大门。
司寂和沈洛深早就等在那里。两人应当是下班后直接过来的,司寂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和沈洛深说着什么,不时用咬在嘴里的笔在一边的小本上写字。看着这幅图景,吴晨无端就生出一点羡慕来。
然后就会想:其实我在十几岁,没有遇到连羽时,也是和他们一样的。
点了啤酒和冰水,叫后厨做了西点,司寂还顺便让服务生从隔壁街买了炒面和几个菜送过来,很有点把酒吧当大排档的架势。左老板说是有酒场,晚点才能过来,几人吃吃聊聊,最后的话题又落回吴晨身上。
司寂问,你家生意最近怎么样?我翻了你的公众号,多了不少新作品,还挺不错的。吴晨自然说好。司寂又问,那你状态怎么样,我看好像瘦了点,有没有好好吃饭啊?吴晨又答了一个“有”。两人聊了好几分钟,边上沈洛深突然大笑起来:“我操,我以前真没发现,吴晨你还是个冷场王啊?”
吴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这样的讲冷笑话肯定特别好笑,来说个给哥听听。”
“……”
司寂胳膊肘子拐了沈洛深一下:“你真他妈烦。”而后望着吴晨,“不过说一个也没关系。”
吴晨应下来,放下筷子,他双手放在膝盖上,仔细回想着。他看过的笑话不算多,能记住的更没几个,半晌过去,对面司寂都快把一碗面条吸干净了,他还在认真思考。而沈洛深早已笑得直抽气:“算了算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最大的冷笑话。”
知道他没有恶意,吴晨翘翘嘴角:
“是啊,是很好笑。”
左言回空山时已接近午夜。即使是工作日,这个点的空山也有许多客人,吴晨越坐越心慌,敬了左言几杯,便说要告辞。大家都喝了酒,没人开车,司寂便执意要把他送上出租。刚出酒吧大门,司寂便“咦”了一声。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吴晨脸色顿时苍白起来。街的斜对面,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正在走远,前头的那个,赫然就是连羽。
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吴晨猛然拉住司寂的衣袖,要往空山里躲。
司寂恨得牙痒:“怕个屁,他又没看见你。我说他这肯定是要和男的开房去,啧啧,结婚了还出来乱搞,不怕他老婆知道剁了他的屌啊?”
熟悉的惶惑顺着尾脊一直爬到脑后,吴晨强迫自己冷静,却还是打了个颤。
司寂愕然转头:“你不会……”
知道他要说什么,吴晨摇摇头。
爱是不会再爱了。
司寂或许永远不会懂。他现在最害怕的,是所有能够提醒他,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的人或事。
而自和聂哥见面之后,这个黑洞似乎又开始慢慢张大了。
第04章
五一小长假的最后一天下雨了。
连带着东南风都变得有些阴冷。
晚上忙完最后一个单子,两个男店员回了家,小柏和小清坐在凳上,一人点了支薄荷烟,同吴晨大眼瞪小眼。
小柏说,老板,不是错觉吧,我怎么感觉你黑眼圈越来越重了?
她前天刚剃了个光头,配着柔和的五官违和而帅气,吴晨恍然有种被审问的错觉。
小清声音甜软,听罢不住点头:“是呀,再这么下去你都要用遮瑕膏了,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个牌子啊?”
遮瑕膏能把我整个人都遮住吗?
吴晨笑了一下。
小柏摸着胳膊,显然觉得他的笑声有些瘆人。和小清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把吴晨拉起来,又塞了一把伞到他手里:“你赶紧回家休息吧,我们收拾收拾要睡觉了,慢走不送。”
被赶出店门的吴晨有些懵。大雨零零落落打在身上,很重。低头、撑伞,绕进一条小巷,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得很深了。好在巷中有灯,他迷迷糊糊想着穿过去就能打到车,却没有注意脚下,很快就被横在路中央一块水洼中的砖头绊倒在地。
砖头前还有好几块石头,显然是用来给行人垫脚的。伞摔到一边,他的右手结结实实摁在石头的棱角上,疼得钻心。在水洼里趴了好几秒,他才艰难地爬起来,愣愣盯着湿透的牛仔裤和t恤看。
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
温热的眼泪让脸变暖了,很舒服。弯腰拾起伞,他边抹眼睛边安静地哭着,同时,还要小心避开偶尔从对面走来的行人。这样子打车会给师傅添麻烦,他就一直走,走过枫林路、解放路和竹楼巷,又走过好几条记不住名字的街,到家时,眼眶已经肿得厉害。
脱下衣服,钻进被窝,他使劲闭上眼,嗅着枕头上的香,睡了过去。
雨应该是下了一夜。中间停了几次,或许没有停,总之,世界异常安静。
也不知是几点,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时候,吴晨心里很有些失望。
买第一个手机时他已经认得连羽,所以从不敢关机或者禁音。在去年秋天之后,连羽离开了,这个习惯更不能改。妈妈实在太担心他,只要他超过半分钟不接电话,微信、店里的座机,还有小柏她们的手机,就会逐一响起。吴晨当然理解她,但越是这样,他的神经就越是紧绷。
甚至有些害怕听到手机的声音。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对方说话声一响起,吴晨便突然怔住。
竟然是周竟。
他说,吴晨,你有空吗?晚上我请你吃饭,替我哥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吴晨在心里问。
“怎么不说话?”
“嗯……你好。”
“嗓子哑了,生病了?”周竟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低沉。吴晨裹紧被子,嘴巴张了又合:“没、没有……师兄,对不起,我晚上有事。”
借着窗外透进的光,他这才看清右手掌上有道不浅的伤。伤口已经结疤,血痂周围都是泥。愕然坐起身,被子从身上滑下,浅蓝色的床单上也有好多泥屑,应当是头上手上落下来的。在他发愣的当口,周竟又说了好几句话,回过神来,他急忙向对方道歉:“对不起,我晚上真的有事。”
“那明天?”
“明天也……也有事。”
“那找个你有空的时间。我哥的脾气我知道,他肯定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眼睛肿得睁不开,吴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能厘清周竟的意思,只知道心中越来越凉,又有些想哭。好在周竟话把说得分明:“我不知道他对你有什么误会……其实他不提,我也不知道你是。”
聂哥说了什么?
吴晨还是不敢问。
“一两句话说不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周竟低笑起来,语气却很坚决,“我在秋城没什么朋友,你就当是陪我说说话好了。”
“师兄……”
“嗯?”
“我一定、要,和你吃饭吗?”吴晨不想让自己显得胆怯,一句话却还是说得磕磕巴巴。
“是呀,”周竟顿了顿,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反正我知道你的店在哪儿,可以天天去堵你。”
吴晨却当真被唬住。盯着手机,他纠结很久,才道:“那、那还是今、今天吧!”
难得睡了个好觉,即使心里依旧忐忑,吴晨也打起精神,把床单被罩全部洗了一遍。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晾好衣物,他靠在墙上,对着灰蒙蒙的天发了好久的呆,才匆匆换下睡衣出了门。周竟约他去的是张记饭店,那里做的都是秋城本地菜,没什么特出;但胜在厨师手艺精湛,偏能将平凡的菜色料理得美味异常。饭店生意极好,吴晨到的时候外头的停车位已经满满当当,他低头往大门里头走,在踏上第二级台阶时,冷不丁被叫住。
“吴晨。”
周竟就站在两步远的地方,手握一把黑色长柄伞,冷淡的神色在望过来时有所松动,但依旧严肃。他穿着灰色短款风衣和白色衬衫,皮鞋上没有一点泥水。吴晨往后退了退,才对上他的眼:“师兄,等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