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 番外完结 (Yukikaze)
- 类型:现代耽美
- 作者:Yukikaze
- 入库:04.10
“你不要怕,爸爸妈妈从前也是不认识的,是因为接触了之后,有了感情才有了你。爸爸希望你以后多多接触那些大地和农夫,能看到大地的美丽,也能看到农夫的勤劳,收获美好的感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后离去,然后再啼哭着从另一个大地的底部跳离,重新开始新的生命接触。流儿,你懂了吗?”
看着江慕云期盼的眼神,小江流点点头。他很开心能听爸爸讲故事,爸爸要是每天都能这么早回来给我讲故事该多好啊!
“啧啧,看着斯斯文文的人,脑子里装的净是这些污言秽语,你也配参加革命工作,战天斗地?”
江流早就停止了挣扎,干事咳了一声,转过身撕下刚刚读过的那页,刚要揣进兜儿里,就听到身后呜呜咽咽地响起了哭声。被吊起来的那口“钟”垂着头,止不住的抽泣,渐渐地,恸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扰的人心里烦。
干事丢掉诗集,不耐烦地又向江流的右腹招呼了一拳,疼得他痛苦地哽咽。
“我劝你快认了吧,早死早超生。”
母亲投海,田寡妇上吊,那是江流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他从不畏惧死亡,因为活得太苦,有时候会觉得死亡是解脱。他也不愿自杀,因为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不想惩罚自己。在他看到那本诗集之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一直以为自己不一样,无论是大地还是农夫,他和韩建国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才会依赖彼此。然而生命本没有什么不同,即便自己死了,也还会有更多的“江流”活着经受这样的痛苦,都不过是历史的尘埃,沧海一粟而已。
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从另一个底部跳离的助跑。“啼哭着跳离”是在哭上一次跳离后经受的苦痛,所以在上一次离开的时候,就不能再哭了。爸爸说,要享受到生命的快乐后离去,他要快乐地离去。
于是江流不哭了,他彻底想通了。
他笑了,笑得很灿烂,是韩建国曾说过的很好看的笑容,他要为下一次跳离做好准备。
死不是结束,死是新生。
又一桶冰水浇下来,流到地上,混成了殷红的血水。悬挂着的那口“钟”的前襟也被鲜血染透,仿佛再也敲不响了。
三十六
延期开庭,一拖就是五个月,此时的县城,早已进入了严冬。
韩建国排队买了两个烧饼,哈着气小跑着回到了住处。县城的邮递员和他擦肩而过,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知青,疯了似得在大街上又笑又叫。十年浩劫后,青年人终于可以回到象牙塔去,继续自己学术上的追求了。
那是1978年的元旦,韩建国年前回村里一个月办妥了交公粮的事,又回到了县城。五个多月来他一直在打探消息,诗集弄丢了,也没法往上海打电话。他拿了钱贿赂了革委会的人,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这人,仿佛消失了一般。
他依然住在县城的熟人家里,在人家空着的一处小隔间里凑合着,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打听消息,也没心思收拾自己,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眼神也空洞起来。要是被什么事儿刺激到,那双大眼睛一瞪依然很吓人,像是山里流浪的野人。
玉珍刚进门还没站稳就被吓到了,然后就被一把推开。她放下拿来的饭菜,无声地掉了几滴泪,追着那野人出门了。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早已习惯这种气候的当地人总能稳妥地在这冰面一样的路上健步如飞,玉珍一个劲儿地追着韩建国,却怎么也追不上。
眼看着要过春节了,人们都拖家带口的出来办年货,街上十分喧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几条街,终于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街停下来,因为玉珍喊了一句:“月底开庭!”
韩建国终于回头了,用那副须发浓密的 面孔瞪着玉珍,等待下文。
“不能再拖了,眼看着就过年了,”她顿了一下,“等他出了院,就开庭。”
“出院?出什么院?”韩建国抓着她的肩膀逼问,“你说啊!”
“他……”玉珍也不知道具体的,反正是个要住院的伤势,估计不会太轻,她怕自己说出来,跟韩建国的关系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他怎么了!”野人挣扎在崩溃的边缘。
“他受了点伤,住了……两个多月医院了。”
怪不得怎么打听都没有消息,怪不得那些人都吞吞吐吐的,原来他早就不在看守所了。一点伤?一点伤用住院吗?一点伤至于那些人被问到的时候那么慌张吗!
松开玉珍,韩建国失魂落魄地走开了。
天太冷了,北风像刀子一样剜着人的脸,眼泪在眼眶里就被冻住了。
江流啊,我想为你哭一哭,老天都不让啊!
杨树这次是直接联系了哈尔滨军区,乘火车到的县城,和上次坐直升机不一样,颇费了一番周折。
早年在内蒙带队伍,也体会过天寒地冻的滋味。可到底纬度更高了,这东北的冬天真是不同凡响,凡是露在外头的部位全都木了一样,尤其是脸,他也不想绷着,可天太冷。
然而看到县城派来接他的人那副心虚的样子,杨树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两点多就开庭了,不知现在……”
“直接去现场!”
好像还真有模有样的开庭审理了,仿佛自己再晚来一步,就只剩听取对江流的判决了。上一次他接到沈雯丽的信时就已经晚了,这次的江流,他不想再后悔,不由得加快了步速。
这是一个徒有其表的法庭,唯一真实的,恐怕只有江流被冻得青紫的手脚和削瘦憔悴的面容。
他只着单衣,光着脚拖着脚链走上被告席,全程低头,看不到眼睛。自从他被带上来,韩建国一直试图突显自己的存在,他小声地叫他,大声的咳嗽,敲打椅子,都没有引起江流的注意。半年都没见了,他想跟他有个交流,哪怕就对视一眼,可江流却仿佛封闭了六感,无视了一切,包括那名由革委会干事担任的法官说的话。
“现在出示的证据,是由被告亲手书写的反动诗集,满篇的污言秽语,淫乱之词,像是一个能做出先奸后杀恶行的人写出来的!”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连江流都被吓得抖动了肩膀,那张椅子终于被韩建国砸了。
“那诗集不是他的!”他好像真的成了个野人,大吼道,“是我的,是我写的!”
很快就有带红袖标的人出现要把韩建国拖出法庭,他依旧在喊。
刚打开大门,迎面就撞上了一拨来人。韩建国感觉视线里的绿衣服很熟悉,抬头一看,杨树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松开!”杨树短促有力的命令吓得两个红卫兵赶紧松手,韩建国站稳,看清了杨树,终于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杨树来了!杨树真的来了!
有军人进入,乱哄哄的礼堂安静下来。杨树看不到别人怎么样,只看到那个站在中央、衣衫褴褛的被告,看肩膀仿佛比上次见到更单薄了,青紫的手脚还带着铁链。他犯了什么罪?要被这么折磨!
压着一肚子火走过去,跟着杨树来的县领导也赶紧跟上,和那“法官”耳语了一通。
“不行,这人犯的是强奸杀人罪,反革命反人民的黑五类,不能就这么放了!”
江流一直就没开口说话,就连庭上问话也没出声,被法官算作默认了。杨树走到他身旁,看到铁链皱了皱眉头。正巧那“法官”又在叫嚣,就一个眼神瞪过去:“钥匙!”
那“法官”吓得住了口,使了个颜色,戴红袖标的赶紧递上钥匙。江流看到那双绿色袖口,缓缓抬头,终于看到了杨树。
声音很小,仿佛只有气从江流的嘴里吐出来,杨树看到了口型:“我想死。”
县里最好的医院就是上次韩建国烧伤时住过的那家,江流也才离开这里不到一周,要不是着急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他还能在这儿躺半个月。
杨树一早就联系了当地的军管会,也从上海带了军医来,他站在角落看着医护人员忙进忙出,从缝隙里看到江流沉睡的脸,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了。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沈家的院子,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庭院的长椅上熟睡着的是名叫雯丽的少女。
他当时还只是位至师长的沈文杰的警卫员,跟着长官回家告别,即刻就要北上抗日,那少女也即将听从父亲的安排,赴法留学,躲避战火。
风吹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晒了半日的阳光突然不见了,少女感到了丝丝凉意,瑟缩了一下。杨树抬手就要脱下军装给她披上,可刚解开一粒扣子又深觉此举不妥,正踌躇之际,沈文杰出来了。
1944年的全面反攻,势必要拿出更大的劲头和日本人决一死战,来家里看看要有永别了的觉悟。沈文杰看到最心疼的妹妹熟睡着也是不忍叫醒,只解开斗篷,披在她身上。
沈雯丽醒了,却被哥哥哄着继续睡:“上海的天难得这么安静,”像哄孩子似的轻柔地拍了拍妹妹的背,“我走了,到了那边要给家里多写信。”
杨树看到,沈雯丽咬着下唇,无声地流泪。
“求你了,让我看看他,我就看一眼。”
面对如此请求,杨树也是心乱如麻,他不希望韩建国打扰到江流休息,可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他,只好带着两个人来到一间医生办公室。
玉珍还没坐稳,杨树就把那本手抄诗集放到桌上,韩建国没想到这东西竟会在杨树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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