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庆说,“魏家老爷子怎么想的我是不知道,魏南是这么说的,‘随她去吧’。”
关陆心里一霎五味杂陈,问张国庆,他那时候也就十几岁?
张国庆试着回忆了下,“照我家老爷子说漏嘴的时间算,他说这话的时候顶多十一、二。嗐,他从小就那样,七情不上脸,自己有主见。所以当时包括我哥,这一辈几个人里最被看好的是他。你别看他现在混得好,居然跑去从商,在那些老头子眼里就不比我强多少,都是不肖子孙。”
关陆闻言就说,“那是,落我手里更有辱门楣了。”
他本以为,张国庆会说难得你有自知之明之类的话,谁知道张国庆呵呵笑起来,正经说,“我觉得你们,挺好的。虽然最开始吧,也吓了我一跳。”
魏南这个人,张国庆觉得他有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好像只他一个人在云端,高高在上,该被翘首仰望。
张国庆是七五后,记事起,大街小巷都宣传只生一个好。他哥是他妈亲手带的,他是交给保姆带的,是多余而且不光荣的第二个。他打小就知道,他和他哥是两类人;而魏南表面上和张建军是一类人,其实不一定是一类人。
张家老二是个捏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的软柿子,日子浑浑噩噩地过,他一觉醒来,发现他哥没大变,魏南不一样了。用张国庆他爸的话说,是人事历练跟上了。魏南磨掉那股碍眼的、让人一见就怕的劲儿,像是藏到云后头,越发的不可捉摸。离退休老红娘们要给他介绍对象都得试探着,拿不准他眼界多高呀,一个大院多少青梅竹马的千金都只是见面笑笑。张国庆知道他和关陆的事之后还想,这真是,幸好有几位已经看不到了。
周围人对关陆和魏南持悲观预测的多,但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分寸。关陆听张国庆这么说,有点动容,隔着一张桌子,不能和张国庆勾肩搭背,就大笑说,“借你吉言。过两天请你吃饭。”
张国庆腹诽,你的天那都是按月算的。想了想刚说的事,还是提醒他,“据我所知,魏南和他妈以前是一年见一两次,现在嘛只会更少。你最好别在他面前提。”
关陆把纸质的咖啡杯捏扁,说,“我已经提了,而且估计他现在正上火。”
张国庆因为落枕,脖子还歪着,不能扭头,就双眼一闭,一唱三叹,说悟空呀,你且在五指山下压着吧,山人救你不得。
关陆和魏南的事摊到张国庆眼前,刚好是同居满一年。
关陆于公是典型的强势作风,顶得住压力,护得住下属,只有他见天勾搭同行的份,别人敢勾搭他的人,翻脸就六亲不认。那天开完展销会,对家有意挖个人,本是你情我愿,犹抱琵琶地谈着跳槽,他得了消息,转进包厢,叫再开酒。
任良事不关己地看关陆明着敬酒,实际逼酒,出门才发觉不对,招来服务小姐一问,原来这小子让人拿四十度的瓶子灌五十三度酒,把别人整桌底下了,自己当晚就急性胃炎,胃出血。
任良三十年来没见识过第二个像关陆一样容易遭报应的人,他比较损,落井下石地拿关陆的手机打魏南电话,用病危通知的口气说关陆在某某医院急症,其余一概绝口不提。魏南刚在张建军的地盘和他谈完事,接了个电话,脸色就不对了。张建军为人义气,说这离景安不远,你要有事,坐我的车回去。
那天张国庆听同事说新来的病人特贫,去凑热闹,一眼看见楼下远远来辆车,挺眼熟,是他哥的车。再看人,更眼熟了,魏南!
关陆正跟张国庆侃大山,说搞销售和卖身都是吃青春饭,你查完胃再给我查查肝,扭头看魏南一身正装从车上走下来,就蔫了。张国庆看他一脸灰败,像是刚脱了裤子就被老婆抓奸,感同身受,先鼓励关陆认罪态度要积极,转头奔下楼做了带路党。
张国庆按他媳妇发飙的劲儿来估计魏南,以为魏南骂一顿,或者让关陆床头跪两天就雨过天晴。可惜事情没这么容易过去。
魏南平日里飘飘忽忽的,好似特别有气量,有风度,其实只在自己占便宜的时候讲风度。因为他在种种局面里一直占上风,所以多年如一日的有风度。
他对关陆并非没有要求,都是成年人,顾好自己是对自身和他人负责。胃出血是意外,更是任意而为,不计后果的后果。
魏南花了三个月才消气。他一贯公平,善于推己及人。做饭的阿姨按他交代,连做了三个月蔬菜鸡蛋粥。魏南陪着关陆吃,吃得关陆满脑子叶绿素。
那段时间,关陆每天看任良的眼神活像看蒲志高,江师姐怎么就嫁了你这种打小报告的叛徒?
任良回以冷笑,谁叫你就听他的,别人好心都当驴肝肺!
这也怪不得关陆,他脾气不算太好,却是好情人。不光是对魏南,喜欢谁都哄着宠着,不教人受半点委屈。他在感情上走一步算一步,从未想过和魏南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了,就愿打愿挨地,不过如此,又能如何?
魏南进门的时候隐隐听见音乐声,绕到书房,门里都是咖啡味。电脑正播放那首南国的玫瑰,关陆端着咖啡,单手码字回邮件,此时对魏南稍稍举杯,当是打过招呼。
魏南这边有赛风壶。关陆煮咖啡的水平好得出人意料,但嫌麻烦,还是喝三合一。
质问和辩解都是麻烦的事,所以这些事在他们之间,能免则免。
出行定在后天,魏南告诉过关陆,转身下楼前说,“咖啡太浓,少喝。”
关陆抬头回一句,多谢关怀,铭感五内。
之后互不打扰。房子大的好处正在于此,两人各占据一隅。关陆觉得他们像被架入一个牢笼的两只困兽,或者困兽只是他。魏南是下棋的手。马走日,象走田,关陆的处境像过河的卒子,他执意越界,拉着魏南陪他下这一局,到头来,进无可进,退不能退。那就纠缠到底。
屏幕上,一封署名楚的邮件静静搁置。关陆咖啡连着咖啡,越晚越精神,还开跑步机,七档跑了半小时。
十二点多饿了,去厨房吃宵夜。他扔掉薄锡纸,低头咬一口提拉米苏,往楼梯走的过程中恰好看见另一间书房的灯光。
门扉里透出的灯光像水,魏南的侧影有些模糊,雾煞煞的。袖口的晶石袖扣倒是闪闪发亮,一望就看得见。可可、奶油和酒香混合,稠腻中带一点苦涩,忽然形成舌间心上一瞬间盘旋的,难言难辨的滋味。关陆走过去敲了敲敞开的门,明知故问,“怎么,你也不睡?”
魏南手指抚了一下书案,说去宣台之前,总要做些工夫。
关陆靠着门,魏南又想起另一件事,并无喜气地说,“小徐那边,应该好事近了。”
关陆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转念一想,小徐父亲入院这几天都由男友照顾,估计双方家庭已达成一致,施加压力。
再则小徐今年二十七,难找理由一拖再拖。她父亲这回差点中风,哪怕为冲喜,也得抓紧办。魏南说话一向准,关陆笑,“恭喜,当嫁女儿了。”
第二天下午,江念萍来约。她从蒋美愿处得知关陆那天晚上原本要去云生剧院,所以请客致谢。
关陆开车到亲子俱乐部,大堂里划出一大块儿童乐园,地用胶板拼成图案,围栏都棱角圆滑。往里看,五颜六色的塑料搭出童话城堡的轮廓。里面搭一座城堡,都是四、五岁小孩,还有两个混血。
江念萍穿着灰色的真丝套裙,雅气而凝重,已经比平常衬衫西裤的打扮柔和多了,在几个妈妈中仍显眼。关陆站围栏外,弯腰捞起她儿子,让小男孩坐他肩上。
一位太太认得任先生,见关陆抱着他儿子,小朋友还咯咯直笑,讶然地“啊哟”一声,向江念萍打听,“任太太你看看?”
江念萍就拎起包,冲她微笑,说,“我弟弟。”
晚餐在一家扒房,当然不是七十九楼。对于五岁的小男孩而言,二十来层的高度足够令他满足。小朋友趴在窗上往下望,临近傍晚,车流如织,车灯连成线条,又沿马路的弧度曲折,看着看着就呆了。
室内更亮,玻璃上映出成排的吊灯和装饰,餐具酒杯熠熠生辉。江念萍坐在灯下,被光晕晕染,鼻梁高挺,眼睛明亮,显得温文和蔼。儿子和她不亲,也转过身,鼓起勇气依偎到她身边,小声央求。
关陆还没点单,饶有兴趣地注视这一幕。不知江学姐俯身和任小宝讲了什么,小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到他身上,非要关叔叔和他吃一模一样的套餐。
这家扒房圣诞前后搞活动,点两份同一特色套餐可以在一个陈列柜里选一样工艺品。
事实上,店主是江念萍的一位朋友。她要了一份午茶组合,对关陆解释,“我跟任源元说,我开口问李阿姨要望远镜,人家给,看的是我的面子。他要能让你答应陪他吃套餐来拿望远镜,才是他有面子。”
套餐还没上,任小宝先拿望远镜去玩。关陆喝着餐前酒,和江念萍聊天。等到餐包上来,江念萍才问他辞职以后有何打算。
关陆想了想近期处理掉的邮件,业内没秘密,就说,“有猎头公司找上我,好像是宣台一个老板要搞工程机械。 ”
江念萍举杯,说你从来有价值,又问他怎么回复。
关陆耸肩,“推了。你也知道,和建工有协议,高管离职要冷处理三年。就算没这条我也不想搞机械了,我回他们说我要寻找人生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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