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陆以为她会如以前一样冲过来,扑进自己怀里。做好了准备,苏樱这回倒表现得像个小大人。
坐在苏樱身旁的是她妈妈给她安排的家庭教师,也是苏樱的好朋友。关陆和她见过几面,她主要教钢琴,有个中文名叫贾思敏。
说到魏南则更简单了,关陆只说了他的名字,大家都心照不宣。苏樱此时也很庄重地对魏南点点头,她正喝着关陆点给她的拿铁,打量魏南时,神色里还带一点小女生的倨傲。
贾思敏给苏女士打工,敬业的当苏女士的传话筒。
她说得比较委婉,听完还是那么回事。苏嘉媛的意思是,魏南怎么安顿不归她管,关陆到了宣台,应该第一时间回家报到。或许贾思敏也觉得这番话的口吻太生硬,为免让关陆刚落地就生出反感,先做足功夫,扬起脸冲他露齿一笑。
贾思敏说,“Cherie想一下去曼德伦喝茶,要是不累,不如大家一起?”
关陆瞟了眼苏樱,她双手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还在用孩子气的挑剔瞪魏南,好似存心要谁看见,她和他不对盘。
这场景够有趣。自关陆十年前认识魏南,肉麻些形容,魏南就是镜中花、水中月那号人物。还没捞手里,已经根本上影响了关陆的择偶标准。从来是人怕他爱他,几时遭人嫌弃过。关陆反正是折腾起来人嫌鬼憎的,现下旁观魏南被小丫头不待见,心里颇为惬意。
关陆侧脸看贾思敏,回个笑,举咖啡杯说,“你们去吧,我们晚点再过去。”
贾思敏搬出苏樱,没料到关陆不领情,当即怔住了。
关陆说,“我干妈问,你就说我要先去趟静园。”
那是一处墓园,贾思敏听到这,再看他一身黑,猛然明白他是要去祭拜父母,因此有些歉意。她不再寒暄,当下话别分开。
静园在宣台市郊,名副其实。园外两家小店,专营鲜花水果,不是拜山的日子,都门庭冷落。几种贵价花不和黄、白菊花挤着,蔫蔫的分开摆放,大概是为了照顾专程来凭吊名人墓地的闲客。
关陆不急,踱去逛了二十分钟,发现果类很少,苹果不新鲜,好在颗颗饱满红润,堆成排卖相上佳。
他没想买花,称了半袋苹果。倒是魏南按照关陆送别人的惯例,要一束百合,等着老板包花。
关陆咬着苹果凑过去看,见是百合就笑。他对魏南说错了,选几枝红得耀眼的玫瑰。那些玫瑰离开盛满清水的铁桶,被包进街头巷尾花店常见的、带雪点的玻璃纸里。花瓣边缘卷了,老板要修,关陆说不必,这样就好。
魏南接过那束玫瑰,关陆吃完苹果,边走边介绍说,“我爸花粉过敏。要送我妈,必须是玫瑰。”
宣台文化多元,墓地也多元。客死异乡的洋人不在少数,信西教的本土人士也不少。为了照顾死者,静园按信仰分坟地,山下大片的是基督教坟场、天主教坟场、犹太教坟场,上面些是伊斯兰教坟场。
两人向山坡上行走,两侧尽是松树,所见尽是墓碑。墓碑多是大理石,匆匆一瞥,读到的铭文或长或短,语言各异。魏南穿行其间,亦觉气氛庄重。关陆拎着苹果带路,一排排地扫视,在半途停步,回头冲魏南扬下巴,指给他看一处摆了花瓶的墓地。那是十数年前一位名动一时的女影星,红遍东南亚也好,无亲无故,一旦撒手而去,就和其他信上帝的人一同被葬在这个坟场。健忘或怀旧的歌迷、影迷送上多少鲜花,都是她无知觉的身后事。
关陆没怎么唏嘘,他摊手说,“有段时间我每两周来一次,一次待一天。没事做,一个个墓碑看过去。遇见长草的顺便拔一把,算是积德。”
魏南听着,只问,“你信这些?”
积德二字,不过想到就随口说说。关陆吃定了魏南在静园必须好脾气,当他的面拿出烟,又得寸进尺地凑过去,伸手到魏南的大衣口袋捞自己的打火机,嘴上说,“你信我都不信。那时候胆大,敢跟我干妈掀桌子。每次她非要管,我往这一跑她就罢手了。所以说亲妈不好当,后妈不好当,干妈也不好当。”
说“亲妈”和“后妈”,指的是谁不难猜。楚女士是魏南的亲妈,也是她现任丈夫的女儿的后妈。她这两个妈都不好当,这两家没谁是省油的灯。
关陆也有私心,神通广大的楚女士找上他,每月一封e-mail发得那叫一个让人头疼。恍惚间,他像在跟个会利用女性性别优势的魏南对话,还不能没大没小,因为对方是实打实的长辈。关陆从小在苏女士跟前长大,受惯母系氏族的压迫,一句话,他拿女性长辈没辙。有时候他想,楚女士找上他,耳目灵通不说,眼光未免也太毒了。后来再想,废话,这是魏南他妈。
魏南当然听得出关陆的弦外音。关陆动作熟练地点了烟,半低头吐出烟雾,之后抬头注视魏南,眉头挑起,眼里很亮,令魏南想到为捕猎而蛰伏的野兽。关陆几乎有一种天性的敏锐,他能捕捉并利用环境、场景、时机,身处此时此地,魏南无法对他的要求说不。
魏南笑道,“她说了什么?”
关陆抱着手臂,表明置身事外的立场,“楚女士认为吧,她和你,有必要维持一定频率的会面。至于更深层更具体的,她没跟我说。”
魏南和楚女士每年会一起吃一餐饭,双方习惯食不言,一、两个小时下来也就谈谈近况。魏南对这种相处没有意见,说得少,便不觉话不投机,省得尴尬。
楚女士不想在和魏南相处时尴尬,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与他相处的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只不过她发现得晚了些。楚女士做事很有目的性,她不愿与魏南尴尬,改为影响关陆,反正关陆会将这份影响力传达给魏南。有关陆这个介质在,成功率高上许多,于她是稳赢不赔的办法。关陆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是看不清里头掺和的人和关系,还是如楚女士所愿,加重了天平一端的砝码。
他其实知道魏南打算冷处理,魏南耐性极好,如果关陆不提,楚女士不会开口。这事既然不能开口,时日一长,楚女士也死心了。大家照旧一年一见,其他日子不见,也可互赠卡片、礼物。关陆不是个全然意气用事的人,为什么要跟魏南提这事,他觉得是憋得慌。关陆很矛盾,记仇却又豁达。楚女士找上他,楚女士怎么就找上他了呢,怎么能就他一个人烦这事儿呢,你说风雨同舟嘛,那他一定要拖魏南下水;另一方面,关陆也有私心。魏南看似百毒不侵,毕竟没白日飞升,是从楚女士肚子里生出来的凡胎俗体。他不止在与楚女士相处这一件事上体现出冷情,却只在与楚女士相处这一件事上体现出任性。魏南和楚女士之间的沟壑固然是无法逾越的,但说得晦气点,楚女士哪天死了,难保魏南出席生母的葬礼不会追悔莫及。
关陆推了魏南一把,如此而已。三方都是知度识趣的人,再过就是过分了。
魏南把他手里把玩的打火机收回口袋,让步说,“过几天我会约她见面。”
这时,关陆叼着烟,已经找到父母的墓地,对魏南扯嘴角笑了笑。这一层的墓地占地高,墓碑考究,位置优越。前后左右都打理得有模有样,哪怕死了,都还谦逊低调。关陆的父母长眠于此,倘若地下有知,应该能和邻里相处融洽。
魏南走到墓碑前,放下那束红玫瑰。宣台冬天不下雪,顶多寒雨连绵,不见天日,是湿冷。他们来的巧,刚下过雨,地面已经干了,天气仍潮湿。在这种潮气里,玫瑰被冻得格外娇艳。
关陆父母的墓碑上分列了两个名字:关城,路佳音。与周遭对比,不算新也不算旧。瓷像是一张合影,关陆发现魏南在看,便笑道,“你仔细看,我也在。这还是我第一张照片,那时候我就在我妈肚子里。”
关陆的父母都戴着眼镜,黑镜框,没棱角,显得温和和善。男孩像妈妈,女性有关陆这么分明的轮廓简直是灾难。好在关陆的母亲长得圆润秀气,他是少数像足了父亲的那种,气质却天差地别。他的父亲很斯文,父母并肩站在一个画面里,像一对年轻教师。
人的形成无法摆脱家庭,尤其是至亲的影响。魏南想起最初对关陆的印象,道,“我一直在想,你的父母亲至少有一方是相当开明的,通情达理。现在看来并没有错。”
魏南很少说这种话,他说这种话至少带了八分真。重视一个人并且尊重对方的长辈,这是礼貌,是教养,若长者已矣,未尝不更是一种温柔的慰藉。关陆就着刚干的地面坐下,大方地回了句,“谢谢啊。”
这一天,从不下雪的宣台终于有了冬天的征兆,气温骤冷,市郊人迹罕至。静园的风很轻,轻轻地撩拨访客。不知是不是因为魏南在场,关陆找不出什么煽情的话说,他专注地看着墓碑,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魏南说一些小事。
不是泼泼洒洒、兴高采烈的口气,关陆声音懒了,整个人沉下来。魏南是个难得的聆听者,他没有插话,站在一旁听关陆说下去。
关陆的父亲是搞地质勘探的,母亲是铁道部工程师。他记得的他们的事很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四岁生日,爷爷奶奶也赶来了。他不认人,奶奶说我这孙子别是傻的吧。晚上睡在父母中间,他妈和他爸调笑,说但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他爸却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无灾无病就好,不必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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