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要高效率一点,三合一。却忘了玻璃杯里装的是滚水,杯壁还很薄。一个没端稳,碎裂的声音炸开,水泼了,玻璃杯摔碎在地上。有些碎片溅到他拖鞋上,被抖落了。
关陆没叫客房服务来收拾,蹲下身去捡。魏南走到他身边,说,“小心手。”
关陆下意识望了眼魏南,魏南站着,逆光,居高临下的。关陆利落地把完整的玻璃片捡掉,好笑地承认,“跟你一起我特别容易出错。”
两个人都一时没有动。地上还剩有一些碎玻璃,小片的,暗中反光强烈。像一个预设的舞台场景。
关陆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懵懵懂懂走入了一幕戏。感情到位了,但是剧本是别人写的,将要发生什么无可预计,对这段关系他缺乏掌控力。
他还蹲在那里,魏南弯腰,按了按他的肩膀,问,“腿上怎么弄的?”
关陆那晚撞上桌沿,小腿上有一块青青紫紫的。刚才套牛仔裤关陆也看见了,痛倒不痛,就是看起来夸张。
“没事,磕的。”
魏南看似放任,还是管的。太远了管不到,但是在他面前,关陆最好一点小伤都不要有。
关陆抬头看魏南,魏南的语气有些重,平淡地说,你就那么不小心,还是越活越回去了。
换个别人对他说这种话,关陆会觉得那是蹬鼻子上脸找抽。魏南这么说,他却半点火气没有。
关陆主动退让一步,说, “昨晚没睡好。”站起身,补道,“不过承您贵言,争取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关陆按亮了“请即打扫”的灯,也没出去觅食的心情,两人在酒店的中餐厅点了几个菜。
关陆看见菜单上有出名的荔浦芋头,就要了一份,蘸白砂糖吃。
吃完之后,天黑了。这天晚上月亮很圆很满,是景安难以看到的。从餐厅走出来,外面有大丛的四季桂。树影萋萋,仔细看,枝桠间没有黄白色细碎的小花。园林里没人,关陆看天不看地,评价道,月明星稀。
他说,“我小时候以为只有我看出有月亮没星星,星星多月亮就不圆。后来发现是人都知道这规律。”他转头看魏南,又问,“你从来不提你以前的事。”
魏南道,“你不会觉得有趣。”
关陆就没追问下去。走两步,回头说,“换个问题。我没问过你,和我在一起开不开心?”
拖泥带水,进退两难。说出来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魏南看穿关陆罕见的迟疑,安抚似的说,“如果我不乐意,现在不可能和你在这里度假。”他停顿,放慢语速问,“还是说,你连这份自信都没有了?”
也就是那一句话的功夫,关陆像被他当场揭下一层皮。大脑空白了一下,非常、无比地想抽烟。
他说,“拜你所赐,我也没想到。”
魏南说,“你一直很好。”
“不好怎么对得起你。”
魏南摇头,语调温和而肯定,“我的意思是,你本来就很好。重感情,而且敢想敢做,比很多人更有理想、行动力,和勇气。”
关陆听着听着就笑了,“我以为以上在你眼中,至少有两项是缺点。”
关陆厌恶这种对话,虽然他狡猾地掩盖了那份厌恶。谈到这类问题,魏南总有种过来人一样的淡然,平静体贴,但绝不容违逆。让关陆想变本加厉地作乱,看他变色变脸。
不过今晚,他浮在半空中的猜测落实了。魏南也是矛盾的。就像在景大里初初留意到对方的第一眼,魏南看见关陆横冲直撞招摇过市,无所畏惧。大概他天生爱炫耀,又在可以炫耀年轻的年纪。走出大学后关陆学会世故,在某些事情上仍旧是改不掉的出奇的自大和天真。后来魏南常常想让他知道,撞上南墙会头破血流。只是关陆一直没发现,对他的执着和勇气,魏南有时怀着,肉麻且感性地说,几乎是珍视和不忍的感情。
魏南说,因为你改不掉,所以可贵。
这大概是他们间说过的最不像他们不现实主义的话。这样才最好。
生活里、小说里、感情里终须有虚无缥缈的东西。关陆后来就胆子很大地伸手去魏南口袋里掏打火机,点烟抽,脸在烟雾后面,略略看不清他在笑。
认识魏南整十年,前八年,后两年。他表过情,痛过心,装过傻,犯过蠢,求过婚。比如魏南为什么不答应,或者是永无法考证的悬案。只是这一刻,关陆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他摁掉烟,莫名其妙地跟魏南说,“小时候我爸妈,因为工作,回家少。”
“我爸喜欢贿赂我,每次回来除了满包石头,还给我带玩具零食。”
“有次他带了一堆核桃,锤子太重,我拿门缝夹。他看见了就给我敲。前后留了两天吧,要走,我不让,说核桃都没敲完他走了我找谁。我外婆还发愁,这孩子怎么光想着吃。”
魏南听着,关陆压低了点声音,坏笑说,“我爸要走,我就爬院墙上不下来,他敢走我敢跳。我爸多留了半天,我担心他揍我,结果没,还哄我睡觉……”他挥挥手,“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醒来果然人不见了。不过多陪我那几小时他也没闲着,给我剥了一罐子核桃。”
魏南深深看他一眼,关陆不打算继续,把打火机揣口袋里,和魏南往回走,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那时候起,我觉得幸福像什么?像那个玻璃罐子。沉甸甸的,既心酸,又满足。
到上楼,关陆赖在魏南那边不走。魏南开电视看新闻。
关陆换到一个颇热门的谈话节目,这期的嘉宾绞尽脑汁把自己包装成犀利的民主斗士,谈话时愤愤地圈了一批暴利行业领头企业的名单。其中有个房开商和王福生有牵连。
魏南的手机先响,有他私人电话的人很少,那边的人应该是先为不得不打扰到他致歉,然后才切入正题。
对面是孙倩如,几句话讲完,魏南点了个人名,总结道,“不到介入的时候。看他们怎么跟进,再回给我。”
他切断通话,关陆刚好换完一圈台,伸个懒腰站起来,感叹道,“没什么可看的,不如回去睡觉。”
走到门口,要开门的时候,他突然喊,“魏南。”
平常是“你”、“您”、“魏先生”换着叫,此刻直呼其名,那两个字就像落在魏南心上,合着某种鼓点震颤,突如其来,无法言喻。
下一秒,关陆就沉而迅速地压上来,吻——咬了他一口。刺痛清晰,魏南却只是反手抱住他,没有推拒。
关陆得逞,这回是真的要走了。魏南说,“等等。”
关陆乐了,“哦,相见时难别亦难了?”
魏南摸了一下侧颈,稍微低头。听到关陆这么说,反而从隐隐不快变成笑。
关陆就听他说,人出去,打火机留下。
第二天早上,魏南出门比他晚。关陆去见他才知道,昨晚那一口咬得过分了,吻痕位置偏高。
关陆诚恳地说,“不大看得出,不然叫人送个创口贴?”
他这个建议根本不负责任,魏南没理会,加了条围巾。关陆顺口说,上海滩。后来想了下,不太好,当年上海滩三大亨,也就杜月笙勉强得善终。
吃过早餐,和陈耀汇合,三个人去开天寺。
拜佛要上山,车只能开到山腰一半,再往上全是石阶路。这边的石阶路不逼仄,几十级一层,两三个人并行都觉得绰绰有余。路边的秋叶正当时令,黄叶蓝天,把爬山这项活动点缀得很有诗情画意。
陈耀体力不行,关陆倒是越走越精神,提前他们一整层台阶。陈耀受不了,坐下来休息,关陆就折回来,递矿泉水给他。
陈耀坐在一块石头上,已经快到山顶寺庙了。因为高,看得远,层林如浪,山风似涛。关陆眺望山景,问魏南,“你数没有,一层有多少台阶?”
魏南说,“四十九。”
陈耀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记。其实魏南只是看了山下的介绍牌。关陆仰头喝水,喝完问,“每层都是四十九,你说为什么?”
陈耀这个人比较八,还真去考虑为什么。结果进了山门都没想出头绪。
他们请一位年纪很轻的知客僧引路。关陆见陈耀落在后面,就凑趣,“陈总,不行啊。”
陈耀呵呵笑,故意说我在想你刚才提的问题。不过嘛,你提这个问题,估计你也不知道答案。
关陆被他一激,不恼,回他,“陈总出个彩头,我就知道。”
陈耀半信半疑,“你得先说说看。”
关陆装得很高深。关陆说,“四十九,在我国从古至今是个奇妙的数字。释迦摩尼佛,讲经就讲了四十九年。为什么?大衍之数五十,其用也是四十九。换句话说有个‘一’是不用的。孔老夫子也说了,五十知天命。五十是天数,四十九级台阶就是告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人不能穷尽天数,总要留一步。”说完他一转头,还问,“对吧,小师傅?”
知客僧懵了,“这……施主讲的似乎有些道理。不过……”
关陆道,“有些道理够了,善哉。”
魏南听他这么说,稍一想,全是乱来。拿佛、儒两教的话穿凿附会也就罢了,连大衍之数都扯出来,也不管《易》是不明勿用的。
这个时候游人不多,僧侣引他们到两间可供香客休息的禅房。坐了坐,关陆从陈耀那边拿到赢来的打火机和烟,提议早去求签。
求签问卜的风俗唯心色彩颇重,不过小地方、小寺庙,没人管。等到进殿,关陆还想,这里不是数罗汉签,否则数个几十尊,也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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