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玲拉住了我,我也没打算走。
我说煎饼,甘玲说炸鸡架。
互相看了一眼,甘玲非要全都买,我说现在已经快晚上了我吃不动那么多,两个人在大街上拔河,两个摊子是彼此的目的地,最后剪刀石头布,我赢了,一人带了一个煎饼果子,顺着路边走边吃。
“我刚跟郑成刚私奔来的那天晚上,挤在小旅馆,我说饿了。楼下有个卖煎饼的,那时候的煎饼好像就是比现在好吃,特别有味道,我吃了大半个,喝了水,撑得动不了。”
我挑着煎饼里的薄脆啃,有点儿不敢接话。
“他就把剩下的小半个拿走,也没嫌弃,直接吃了。”
我站住了,甘玲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腾出一只手拽住我,让我继续跟着她。
“我知道人都是会变的……我只是不知道郑成刚怎么会变成那样。我不相信我是个瞎子,我肯私奔来,给他生孩子——但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
我好不容易捏出一块薄脆,它却一哆嗦跳了出去,溅到马路上,被路过的车立即碾碎了。
“他是开货车的,后来单干,自己拉货跑业务,又累又受苦,跑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赚钱,拉得多有赚头,被抓住了又要罚钱……就是再难,打我,我也都,虽然不原谅吧,但是能县的男的,大多数不都是这样么,喝点酒打老婆,普遍的事……我不意外。就是宁宁,他对宁宁很好,宁宁长得也像他,我想,人总不至于——至少他,以前也很好,不至于……对孩子不好。”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他没变,他就是比较会伪装呢?比如说,我就是比如,一般人说,相由心生,他又长得比较好,可能印象分就直接虚高了呢?”
甘玲回头,眼底带笑:“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地提。”
我抿了一下油汪汪的嘴:“毕竟是你的事。”
女人扭过头去,四下张望,终于找到一片僻静的小巷,进去后,有一爿卖麻辣烫炸鸡汉堡的小店,还有亮着几盏灯没有招牌的补习班。
专心致志地吃完煎饼,甘玲又提起来:“人的变化真的很难说。”
“嗯。”
我就变了很多。
我是虔诚变作悖逆,虔信变作不信。
保守的感情观,到即将跑去跟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小七岁的男生出去玩。
我会继续变的。我拔足向前,拽着我的塑料袋不断奔跑,以七年为一个单位来计算我的人生,我每走一步都变得大不相同。郑宁宁的死让我的上一个七年陷入停滞,甘玲的到来让时间继续流动,我不会忘记郑宁宁的死,但我不会再独自被这个秘密压着以至于步履艰难。
甘玲三两口吃完她手里的煎饼,把塑料袋随意一卷,抛到垃圾桶里:“小姜老师,你会变么?”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我?
我抬起头,想起我和甘玲明年一月的约定,在把凶手的事情挑明之后,我和甘玲就要各自漂向不同的航向了。两条线短暂交汇,纠葛之后流向各方,变化是一个长期的维度,我觉得甘玲应该没办法见证我除了发型之外的其他变化。
我只好回答了一个烂梗:“我不会七十二变……”
甘玲笑,我就认真回答了:“我会变的,人都会变的,我……我也只是普通人。”
“比如一开始不肯告诉我,然后忽然就要给我看什么聊天记录,我粗粗看见了一点,是警察?”
“嗯,当初……嗯……她现在退休了。我,我把你来之后的事情跟她说了,她说,我们之前不说,是出于……嗐——但是,你想知道,你有权知道,决定在你……”
“出于什么?同情?”甘玲又抱起胳膊,我低头吃煎饼,甘玲等我吃完,又追问了一次。
我说:“是出于保护。”
“她以为,你是被拐卖来的。所以,她……想要你自由。”
“当时她保护了我,所以你才以为宁宁奶奶说我死了是真的?”
“嗯。”
她当年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凶手的信息。
提起父亲,必定提起母亲,母亲比父亲更易被提起。
我以为甘玲死了,那位老警察将那个谎言持续了下去。
她不让我说,我自己出于另外的原因不肯提,于是,七年过去了。
直到七年后我和她说起,她才解答了那些不正常的事。提起孩子的死,任谁不会跑去追责母亲呢?然而甘玲独善其身地在外地飘荡了七年,甚至风言风语都很少,全是因为她“死”了,有人把“母亲死了”这件事盖棺定论,把谎言变作真实——
油腻腻的垃圾袋在手里团了团,扔进垃圾桶。
甘玲靠着墙,双手垂落在身侧,过一会儿随意地捋一下额前的发丝,鞋子碾着一块脆弱的小石头,滚来滚去,我翘着手指从包里捏了纸巾擦擦手和嘴角。
阴影中,女人仍然低头踩石头,半晌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抱住她的腰,秉持着一个好玩偶的职责,把自己放进她臂弯中。
女人的气息不匀,胸口起伏犹如海浪,然而面色仍然如常冷静,头发遮住视线,嘴唇抿成一条短线。
“你同情我吗?小姜老师?”
甘玲的手落在我后背,缓缓地顺下来,仿佛气息起伏很快的人是我。
我摇了摇头。
是因为甘玲出现,我得到了家属谅解似的,能从竹子砍断的咔嚓声中抬起头,听见些其他的声响。
我感激她。我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甘玲。
第52章 出游第一天
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甘玲,也不会有第二个甘玲。
女人靠着墙抱着我,我们两个仿佛高中生翻出栏杆吃了麻辣烫幽会,抱了一会儿甘玲终于气息稳定,没再问什么警察,证人,郑成刚,郑宁宁,只腾出一只手来牵我,把我像是个塑料袋似的牵上街头,牵过马路,绕过路障,两条被月光和路灯照得泛出油光的路互相交叉,甘玲松手,目送我往后挪了一步,前往佳兴小区那条路骤然变得漆黑,我回过头,甘玲忽然说要送送我。
黏糊糊的有点儿。
分别了好几次,叮嘱了好几次,气氛都到了,最后也没分别,也不知道在依依不舍什么,像是口香糖粘着大马路,藕断丝连的,我说行,又跟甘玲肩并肩,走了会儿,居然也没说什么话。
分明没什么话可说,却非要来送送我,走着走着,步伐一致,系带白色帆布鞋和米色老爹鞋统一伸出右面那只,右,左,右,右左右,太过整齐了显得步速很快,我故意停了一拍,于是右,右,左——女人好像在笑,嘴唇还是抿着,肩膀一晃,又和我一致了,右左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想要笑,捂着嘴又换姿势,左右左——甘玲飞起一脚,不轻不重地踩我后跟,知道我是故意的,也不故意调整步子,走在我后面,她腿长,步频和我不同,摇摇晃晃,看我跳脚。
我说甘玲你幼稚不幼稚,甘玲就指了指我背心上的兔子,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嘲讽,我就没说话了,背过身,没有低头看步伐,但走着走着,又变得一致。
在佳兴小区门口,甘玲站住了,对我挥挥手让我进去。
“你进来吗?”
甘玲又摆手,插着兜走了,天色还不算太晚,我没有强留。
周四甘玲给我发了个表情包,就是日和【注1】中的兔美犀利的眼神,我还在等下文,甘玲就没说话了,我就研究那张图,研究了半天也没有看懂,到晚上,甘玲又给我发了个表情包,《爱宠大机密》里那只兔子抱着一根胡萝卜眨巴着纯良的大眼睛的画面。
姜茴香:世界上的卡通兔子可太多了!
我把自己的头像改成了兔八哥。
甘玲:不像你。
姜茴香:???兔美像我?
甘玲:是。
我正在生气,忽然看见甘玲的头像换了,从那头冷峻的狼变成了一只眼熟的犬科动物,我把图截下来以图搜图,搜到了一张表情包,两头狼都很严肃,只有那一头低着头笑得像个傻子。
行。
我换上了兔美。
可能成年人的世界,头像和我本人挂钩,到周六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家长发来消息问“你是?”
这两个家长倒是不重要,他们不看聊天记录不看我的名字,稍微解释一下即可,熟人就会过来问候。
比如朱二婷她很少看这类东西,问我这是哪里搞来的头像,我就把兔美和熊吉的同框图片给了她。
朱二婷:这个我认识,我看见李勇全换头像了。哦……你们关系都进展到这地步了啊?
我立即点开李勇全的头像。
他也没跟我说话,自顾自地改成了熊吉,让我颇为恼火,想来想去,为了个头像兴师问罪也不合适,索性直接当做没有看见。
周日早上起来,我看见李勇全把我和另一个叫做echo的性别为男地址在冰岛的人拉进了同一个群,改名:出去玩鸭小分队。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刘铭。
刘铭很快发来了好友申请,我暂时没有通过,看李勇全噼里啪啦地往群里发大众点评链接,设为免打扰。
过了一会儿,刘铭忽然发了个群名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