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看明尘尊者脸色,不悲不喜,想来也是,没必要因为小狐狸和狼崽子这两个妖怪有所表示,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空中轻盈飘忽,四肢百骸通透,灵气稀薄,却十分纯净,明尘惯于在空中行走,灵气毫无秘密,不像地面上,所有感知都错综复杂,耗费心力。
狐狸抱住狼崽的举动,她是知道的。也知道这狼崽或许就是明竹胡闹时要研究的那半妖之子,若是以前,她就顺手把这狼崽杀了。
但此时不行。
虽然人说狐妖生性狡黠,但这程锦朝并未撒谎,此地的麦田中一股粘腻的腥气,麦田中妖气混沌,但没有一只妖在,着实古怪,来回时间不过几个时辰,如此多的妖怪不能凭空消失,妖怪去向就成了重中之重,无论是哪一州,冒出这么多妖怪……都是可怖的事情。
而和麦田一样古怪的是,山野之中狼妖的痕迹也在,唯独不见狼群。
只有这只狼崽。
宗门中有秘法,借血缘追踪妖族痕迹,所以她留下这只暂未妖化的小狼崽带回宗门,看看狼群去处。
她在桌上占卜,问这里是否有埋伏,卜象为凶,她就来了,可现在这么久,别说是埋伏,就是只说得过去的妖也没有,索性去望月城看看。
身侧的狐狸忽然开始发抖,明尘在半空停留,离城墙不过半步高,她始终没有落地。感知中,望月城下空空一片。
有些事,的确是需要一双眼,看清光下有什么景象。
感知中,狐狸拼命克制着不去发抖,然而实实在在地,在害怕。
明尘耻于寻求妖怪帮助,竹杖化作剑,就打算落地,看看到底是有多么古怪。
然而狐妖主动开口,竭力维持着冷静平稳的语调:“尊者……不要踩到这个人的头。”
明尘面色古怪,却还是听她,错开半步落地,感知中,四周还是空无一片。
什么叫“这个人的头”?
她不禁问道:“城里是什么样?”
“所有人都死了。但他们尸身未腐,衣服也还完好……就坐在这里。”
狐狸发抖道:“还有……我,我看见了……我曾在麦田中遇到,遇到这个人。”
城墙上,一个老农模样的人安静地坐在地上,微微张口,面色平静,身体舒展,唯独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是她见到的农田中休息的第一个人。
这不是蛙妖么?
明尘尊者此时才表现得像个瞎子,用竹杖一点,碰到一具尸体,缓缓伸手去摸。
“人皮,”
明尘稍一思考就想明白了,没有生机没有灵气的东西,怪不得她感知不到,“你说的蛙妖如果是真,恐怕不是真的化作人形,只是……杀了人,穿上了人皮,如今脱下人皮离开……”
程锦朝并未说话,只按住了狼崽的头免得它再乱咬。
满城的街道上,或躺或坐,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贫或富,无一例外地横在外面,安详而平静地闭着双眼。
明尘忽然抬起头来,背对程锦朝。
满城的人都死了。
程锦朝想到,这些蛙妖离去,去下一个地方……若是也像望月城一样杀空一座城……
还有,阿素的亲戚……阿素实实在在地没有依靠了。
身下忽然一空,她就被吊到空中,明尘尊者提着她的衣领飞掠而过,朝着离星城奔去。
路上,她听见尊者道:“见了望月城的景象,你为何悲伤呢?”
程锦朝下意识摸了摸眼角,并未发现自己流泪,有些不解。
“这不过是妖族众多恶事中的一件,你的悲伤是真的么?千年百年,盘古开天以来,妖族性恶,并非饿了要吃,渴了要喝的本能,只是生性要杀戮的恶种,也会有悲悯的心肠么?”
“我想到我的同伴阿素,她是个好孩子,她的亲戚在望月城,现在她无依无靠了。我想,或许能在离星城让她有个地方可以住……”
“我只是感慨,妖在年幼时,也有极少数有悲悯和善意。就像你,就像这只小狼。但当他们成年,就残忍无比,没有先生教导,也没有外力施压,可见善良的妖只是本性未曾苏醒,还未来得及作恶,”
明尘尊者在笑。
“我幼年时和一只小狗朝夕相处,它乖巧伶俐,是我最好的玩伴,有一天意外发现它是妖,我相信有我教导,它必不会行恶。我处处隐藏它的踪迹,为它开脱……
“下场,就是全乡的人被我的轻信害死了。而我的眼睛,也是被那只狗活活剜出来的。
明尘尊者说过这些,从她手中拎走了狼崽,双手温柔地托住它护在怀中:“我只能给你两日,我离开离星城前会杀你。照你所说,去安置那个孩子的去处,众人前,我不会说你是妖。”
程锦朝垂着头,听见明尘尊者又轻声道:“得宗门中接替我照顾离星城的人来,我才能走。我归心似箭——你的两日最后够不够数,我也不清楚。”
第12章 离星城12
程锦朝把明尘尊者的话捧在心里,惴惴地进了城。心里游移不定地想着一只狗和一个孩子的故事,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要听尊者解释杀妖的缘故。
她从城主府出来,是尊者放她离开,姚一行还不知她是妖,遇见她的时候露出笑容:“尊者是不是看中你了?”
程锦朝:“啊?”
姚一行激动起来,双手乱摆地比划着:“就是,就是仙缘啊!我看你们飞出城又回来,这是何等殊荣!不是仙缘?”
程锦朝笑笑:“不是。”
“那是什么?”城主怀着街坊式的热络,眼睛明亮,若不是顾及男女有别,恐怕就要缠上来问东问西了。
她瞥一眼院门,仿佛要从庭院中的寂静里剥茧抽丝,找出自己的答案来,仙缘?不,是刑期,是她自找,求仁得仁,心中把身后事沉甸甸又轻飘飘地想了一遍,对城主一笑,没有存心克制,流出狐狸的妖媚:“你不如去问尊者去,叫她告诉你。”
姚一行想了想,想不出自己去碎嘴婆子似的跑到尊者面前问程锦朝的事,连连摇头,看程锦朝笑意深深,笑道:“恩人说笑了,看起来是比仙缘还好的东西。”
程锦朝敛了笑容:“或许是。”
随即颔首告辞。
阿素还在长老处等她。
其实本不能算等她,因她走时就说,此去不一定回得来,叫阿素不必等,走得很坚决,没有一步三回头,却也知道阿素就坐在长老处里一条长廊上的木栏杆上,把两条腿晃来晃去。
程锦朝看见阿素的时候,那孩子就坐在栏杆上,探头往外望,看天上的彩绳缀着一只只篮子,事官忙忙碌碌地站在高台上取信下来,投入不同的竹道。竹道弯弯曲曲,伸进窗棂之间,有人伸出手来接信,那些信在竹道中飞行,擦出细碎的像风一样的呼啸,院子中偶尔传出人声,人的声音和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阿素就歪着头感受这一切,看见门口走来的程锦朝。
程锦朝身上的红衣颜色暗沉,衣裳上总有些细碎的切口,血污的袖口都还没来得及洗净,红色愈发暗沉,有的地方脏得要命,泛出血色的乌黑。身侧没有了剑,程锦朝显得不那么挺拔,甚至更让阿素想起火红的狐狸——接受相依为命的人是只狐狸精这件事对阿素来说很难,但是她别无选择。
她经常开玩笑说程锦朝是狐狸精,这人在无意之中就去勾引了谁,笑起来也有些狐媚子气。被她一说,对方就听她,总是板着一张淡泊沉静的脸孔,却实在不适合她,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拈花惹草,处处惹祸。仔细想来,狐狸怎么能塞进人的性子里呢,狐妖生来就是造孽的,她注定要为程锦朝操更多心。
“尊者放你回来了,怎么说?”
阿素说的是望月城的事。
程锦朝此时却格外地笨拙,像是不懂她的意思似的,眨眨眼,想了一会儿道:“阿素。”
“别用这种腔调喊我,恶心。我自己的印鉴弄好了,我还没想好回家还是留在这儿,想来想去你总得回家吧——”
“我还有两日。”程锦朝轻轻打断她。
“……所以就还是回家吧,”阿素面无表情地续完这话,把程锦朝仔细打量一遍,昂起头,很是理直气壮地叉腰,“你得送我回家。”
“我恐怕不能……”
“那就别说。”
阿素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她伸直两条腿看自己走了一路的细胳膊细腿,她怎么走,身体也没见强健起来,她一个人怎么能回家呢?回到家里,也不过是间破败的空屋子。她还要去见程锦朝的母亲,独自回去,她要怎么交代呢?仔细想来,那位女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程锦朝是个妖怪呢?还是说她也是?可她实在是个很好的人。
“真没用啊程锦朝,你看看你,根本送不到我望月城就要打道回府,口口声声说要带我回乡,现在又不能了,还有比你更没用的么?我劝你还是把话收回去,不然我可要瞧不起你。哦说起来一路上是谁带谁走啊,还不是我在操心行李操心马匹,稍微交给你,你就办砸了,你看看有这样的理么?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