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见宗主……你化作人形吧,过会儿会有人来把这狼崽子带走,你不要多说什么。”
程锦朝眨眨眼,没有说什么,低下头来,送走飘然离去的尊者。
再抬起头,化作红衣少女程锦朝坐在河边,捏起狼崽抱在怀中,低声道:“你我的结局都是死在这样的正道弟子手中……”
狼崽不解其意,只是蹭了蹭她的脸颊。
对着河水,她勉强看清了自己久久未擦洗的疲惫的脸,还有脏了的衣裳。
表情镇定地运了一遍静心诀,脱下外衫打湿,血从衣裳中渗出,徐徐流向下游流淌,她擦擦自己的手和脸,又拆下发簪把头发散落在肩头,快速搓洗,用外衫擦干,再洗了外衣,挂在了楼梯上。
中衣也谈不上干净,她只是脱去鞋袜卷起衣袖和裤脚擦洗身体,这一切都做得极快,等身体略微干净些,就把半干的外衣穿上,用自己残存的发饰梳起头发,这样,若有人来,她还能露出三分体面。
人很快就来了,是个骑在仙鹤上的少年,悬在空中,并不敢落地。
之所以用“敢”这个字眼,是因为程锦朝发觉他的表情很是惶恐,进来就坐直了,还有些进了别人家的拘束。
她不敢多言,静静地抬眼望。
少年行礼道:“请问这是明尘尊者的洞府吗?”
“是。”
“啊,请问尊者是否带回一只离星城狼妖?用以血脉之术追缉失踪狼群的那只……啊,在这里。”
他低头看见了地上乱滚的小狼崽,又去看程锦朝的反应。
程锦朝抬手召过它,抱在怀中。
它濡湿的舌头轻轻舔过她手心,被她一抱就安静下来。
她捧起它,微微颔首。
心中道:“我终究要往你那里去……”
她郑重地托起它,仙鹤少年顿了顿,一掠而过,抱走狼崽,提在手中。
狼嗷呜一声,被陌生人抱住,不安分地蹬了蹬腿,可程锦朝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地望着它。
它知道自己是被父亲托付给她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要它。
可它父亲是那样信任她,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都是妖?可它自己也有种动物的直觉,它觉得程锦朝令它觉得安全。
此时它懵懵懂懂地看着程锦朝,不明白她为什么又一次把自己交给别人了。
它不安地扭动起来,捏着它的陌生人叫它觉得可怕,它想要挣脱,可力气太少,徒然蹬腿,却也没有逃离这人的手。危险来临时,它的双眼立即微微泛红,想要化作妖,把身边这个人撕碎。
程锦朝忽然问:“会送它回来么?”
少年错愕,转而想,或许是明尘尊者的意思,虽然为难,却也咬牙道:“我亲自送来。”
狼崽不动了,它觉得程锦朝没有不要它,于是安安分分了。
骑鹤少年一走,程锦朝站在原地静默片时,坐下抬头望着天上变幻的云。
想起有一天,天气很好,母亲给学生们都放了假,一打帘子,叫她停下织机。
她乖乖停下,双腿并拢,望着母亲。
母亲说:“天气很好,去晒晒太阳吧。”
她就出去坐在家门口,在板凳上坐着。
母亲说:“你可以走得远些,活动活动身子。”
她就走得远些,回头看,母亲含笑望她,手中捧着一卷书,提过藤椅坐在家门口。
她就悄悄走到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变成狐狸,整理自己的尾巴,用河水沾湿绒毛,舔舔爪子,阳光下,隔着几块大石头,她和母亲各自平静地享受着好天气,日子缓缓流淌。
河水从身边流过,汇入云中,山峦是一道遥远的影子,程锦朝远远地望着,在如烟的背景中,望见一道纯白的影子,从云层降落,朝这里飞来。
她安静地坐着,并没有行礼,等尊者落地站定,轻声道:“尊者何时杀我呢?”
尊者按住了她的肩头:“你在逼我杀你?”
“没有。”
“那你就苟且地活着。”
第14章 天衡宗02
驾鹤而来的少年刚在空中一转,就看见了河边静静站着的明尘,一个趔趄就翻身跳下来:“明尘师姐,我来把这小狼送回,结果已经出来了,定平师叔请您到亘望厅说话。”
宽袖一展,亮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小狼的灰毛被打湿过,扑簌簌乱作一团,耳朵耷拉着,被捏着腰也没什么精神。
明尘静了静,疑惑用小狼血脉寻踪,为何又送回。
感知中又是一晃,又听见狐狸跑过来,抓走小狼,还掐出嗷一声。
然后匆匆跑开了。
少年刚走,明尘还未来得及问罪,就听得狐狸抢先一步,恭顺地请罪:“禀报尊者,我自作主张,请那少年之后送回小狼崽,尊者要杀,先杀了我吧!”
明尘已经不会因为狐狸抢着要死的话而露出古怪神情了,但还是定了会儿,猜测这是否是狐狸的什么计谋,就在犹豫之间,那狐狸一把扑来,悍不畏死地又在身前跪下了,扑通一声,再瞎也听得出动静。
“尊者!我是妖,万恶不赦,但是这只狼崽,它实在是,它父亲都只是个半妖……我,反正请您先杀了我吧。”
明尘置若罔闻,宗内一大堆事情还等着她,冷淡着拂袖而去。
狼崽舔了舔程锦朝的脸,安安静静,程锦朝伸手一摸,看狼崽鼻子干干的,毛发也灰了,眼底发灰,把小狼横竖上下翻看了个遍,才在腿弯摸到一处细小的伤口。
狼崽软弱地嗷呜一声,就没了力气,程锦朝把它放在石头上晒太阳,用手心捧了些水来喂。
看来明尘尊者是真的不打算杀了她。
她撑着膝盖沉思,身体憔悴,精神不振,连思绪也是断断续续,猜不出明尘尊者脑子里的子丑寅卯,想不出自己呆在人家的洞府能跑出个什么南北东西,偏偏还遵循些为人的礼貌,也不好去擅闯尊者的房间窥探人家的生活,也没有力气四处探索乱转。
亘望厅一片沉静,抱着典籍四处忙碌的弟子都极其克制地放轻脚步,都赤脚行走,不施粉黛,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这是天衡宗的规矩,外门弟子倒还罢了,内门弟子回山,所有装饰都不准戴,除去礼仪所需的证明身份的手链或是抹额,就连明尘的一对义眼也在不准携带的范畴内,但凭空剜掉双眼还是十分可怖,怕冲撞到宗主,于是用白布蒙住双眼,一如既往地两眼黑。
厅外脱鞋,明尘解下剑交给侍剑童子,耳边忽然传出轻柔的一句:“明尘,不妨单独聊聊?”
她顿了顿:“扶火长老。”
一缕流云从二人中间略过,被扶火轻轻吹开。
扶火与明尘相似,都身着月白长袍,不同的是扶火双手笼在袖间,眉眼平和,带着些亲切的笑意。
“定平师侄稍后才到,我们走走吧。”
扶火比明尘大了两辈,修为略逊一筹,人称扶火真人,又是天衡宗三十六长老中的一员,今年四十,不过看面容,说是明尘的师姐也是合适。
她邀约,明尘跟着她走了,趿拉着鞋转身,被扶火牵引,身后云层散开,四周便被雾气萦绕,辟开一方幽静世界。
“扶火长老有话不妨直说。”
“你回来见过宗主了?”
明尘迟疑,还是点点头。
“我才出关不久,只问你一句,请你诚实地答我,”扶火按住她肩头,声音轻柔却不容否定,“你是下一任宗主不是?”
明尘挥手,不着痕迹地推开扶火:“长老说笑了,天衡宗宗主人选由三十六长□□同议定,将来的事,如今怎能知晓?”
扶火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好了,好了,没什么,我就明明白白地说了,宗主渡劫之日近了,今年之内,必定选下一任宗主,我们都知道他占卜的结果是你,可我不信,有相当多长老不信,你过不了长老的推举。”
明尘道:“占卜不过是个方向,并不是天命已定的未来……”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宗主渡劫之日比预定更早,若是再晚几年,下一任宗主必定是你。可今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明尘定了定,面色柔和,语气却仍旧生硬:“长老,我不明白我当了宗主,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能让你这样为我经营谋划。我就再说一遍吧,宗主是引天衡宗除灭天下妖怪的人,能者居之,若我不能,我就不去坐那个位子。若我是,我就去引领,若我不是,我就去跟随。”
宗主的位置目前为止有三个可能:一是明尘,许多人将宗主占卜的秘密暗藏,加上她修为强大,许多人已经认定她是接班人;还有两个人选,一个是与宗主同辈的一位师叔祖,是宗主的师弟,威望还在,有些据说要接任宗主的风声;另一个就是中坚的定字辈弟子定平,长老中辈分最低,却已经主持许多大事,有不少追随者说他会是下一任宗主。
而此次定平主持议事,扶火才出关,听了消息,急忙出来截住明尘。
扶火是宗中的修为派,赞成实力至上,明尘年纪轻轻就成了尊者,更是叫扶火赞叹不已,认为这才有除灭妖族的风采。虽然定平做事稳妥,破有人望,但修为实在是不高,她很看不上。此次听说明尘带回的线索,定平随手就接过来,还要差遣明尘去,立即恨明尘不懂事,该在这时候把定平卡住,别让他干得那么顺遂,要么把这事儿接过来,替明尘自己增加资历,要么就完全不管,省得又给定平做嫁衣又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