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伊吾的被子规规矩矩地叠在一起,人还在下面开着充电小台灯看书。周围一片寂静,只余蒋晓光平缓的呼吸声。
高中真无聊啊,十五岁的沈逢云想着。
他转身平躺,双手合搭,闭上眼默默回想:教官姓郝,列队时站我右前方的叫于大双,眉毛很淡的小胖子,昨天午饭时旁边桌嗓门特别大的叫姜可盈,隔壁宿舍住着樊景、祝鼎一……
第2章 第 2 章
班主任郝德均,据说和校长是同年进入五中,教了近三十年的高中化学,前后几套教材摸得滚瓜烂熟。如今人到中年,顶上头发渐渐稀疏,然而越是稀疏越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地伸手捋两把。逢云坐在底下,看不见班主任头顶地中海的雏形,只觉得郝老师十分爱惜头发。
第四排一个高挑的女生站起来,淡定稳妥地走上讲台:“我叫赵容,从容的容,同竞初中毕业,初中三年一直担任班长的职务……”
哦,她叫赵容。逢云默默记下。
前面的男生背靠到逢云的课桌,偏过头小声说:“知道吗,赵容的爸爸是高三的年级主任。”
“噢,是么。”
逢云反应冷淡,对方却更有兴致:“哎,沈逢云,你不想当班委?”
逢云耸耸肩,此时赵容的演讲已经结束,最后一排一个高大的男生站起来。
“你看班长的票投给谁好?”逢云百无聊赖地问。
前面的男生刚要回答,与他同桌的李妙小声提醒道:“陶世远,郝老师看你们呢。”
逢云撑着下巴看讲台上的人,记下前桌的名字。
新开学,每科老师的第一节 课永远都是学生挨个自我介绍。逢云从小就觉得自己介绍自己的名字十分尴尬,这种尴尬在短期内不断重复之后就变成了麻木,总觉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多砍几刀竟然就不那么疼了。借着这个机会,他仔细地把同班同学的名字都记下了,直到见过所有老师之后,已经能把大部分同学的脸和名字都对上号,心情短暂地跃上一个轻松的平台。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郝德均简单总结了一下一周的班级情况,清了清嗓子说到:“在之前竞选班委的活动中,同学们表现出了十分积极的态度,综合大家的自我意愿,再经过我和各科老师的讨论,现在,”他拿起一张纸:“将我们高一七班的首届班委公布如下——”
逢云看着墙皮上涂料脱落的一小块痕迹走神,心思已经飞回了家里。郝德均每年一个名字,教室里就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念到最后,他放下名单补充:“学科代表将在下周由每科老师自己指定,除此之外,在本次班委竞选的过程中,我很高兴有七位同学竞选班长的职位,这代表我们班有七位有担当有志气的同学愿意为大家服务,承担班长的责任。不过也有遗憾的地方,有两个职位没有同学主动竞选。经过我与各位老师的探讨,决定由伍书可同学担任劳动委员,沈逢云同学担任宣传委员。”
逢云冷不丁地被班主任叫到名字,陶世远转过头来:“让你当宣传委员呢!”这宛如一块秤砣,刚刚跃上平台的心情咻地拐了个弯直线下降,不等他开口说话,那稀稀拉拉的掌声已经响起。
“宣传委员总比劳动委员好吧!”同桌蒙菲看逢云皱着眉不说话,小声安慰道:“下学期说不定就能换掉了。”
逢云心里一团乱麻,他根本不想当班委,好端端坐着,麻烦却会自动找上门。说不定班主任根本不记得他是谁,随手一点,抓了个倒霉的名字。想到这里,逢云心里就忍不下来。
周五最后的铃声一响,整个校园一片嘈杂,拘束了一个星期的学生领着书包奔出教室,楼梯间的脚步声满满的都是快乐。逢云在这样快乐的氛围中沮丧着——办公室很安静,和一门之隔的地方是两个世界。
郝德均收拾着手里的资料,半晌才说:“当班委是很重要的责任,我也是和各位老师仔细讨论过才决定的人选。”
骗人,就是随手一指。“老师,我不……我不会,也不知道怎么当宣传委员,我不会画画,字也写得不好。”
郝德均一笑,说:“就是不会才要学嘛,难道你不愿意学习进步?”
逢云语塞。
“你看,伍书可同学就欣然接受了劳动委员的重任。”
没有,伍书可一点都不开心。
“当班委说到底还是为同学,为集体服务,难道你不愿意为集体服务?”
逢云当然不愿意,十五岁的他面对尚谈不上熟悉的老师,拘束又讷言,那句不愿意卡在喉咙里,如何都说不出来。他潜意识里有这样的危机感,如果说出不愿学习进步不愿为集体服务的话来,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他仍然更倾向于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那么这大多数的同学,必然像老师们说的那样,是乐于学习乐于进步乐于付出乐于为集体服务的吧?
他在那个周五的下午,鼓足勇气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去拒绝一件对年轻的他而言不啻飞来横祸的事情,三言两语就被堵得说不出话,最后更加沮丧万分地离开了教学楼。很多年后再回想,连自己也要嘲笑几句,真是又胆小又怯弱。
逢云回到教室的时候,只剩同样倒霉的伍书可还没走。不知道哪里来的规矩,劳动委员不仅要负责安排全班的同学轮流打扫卫生,而且每次周五大扫除都要亲自参与,每天要最后走负责锁门,几乎就是一个完全的付出型班委。
“你去找郝德均了?”伍书可满不客气地直呼班主任的名字。
“是。”
“傻。”伍书可挨个关着窗户:“你想想,其实宣传委员不算太糟糕吧,你看看我,倒霉得快要长灰了。”
“噢。”逢云还没从被班主任堵得哑口无言的境况中恢复过来。
伍书可扎着马尾,发尖随着动作一晃一晃:“你快收拾,我要锁门了。”
逢云默默装了几本书,说:“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
两个人走出教室,刚好遇上高三放学——高三的师兄师姐们,总归是更辛苦,早读早半小时,放学晚一节课。教学楼的楼梯一时全是往下走的学生,少数要逆向上楼的人都避在一旁等人群过去。
逢云裹在人群里想着方才和班主任的对话,思考者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应该怎样从容地应答,得体地拒绝,结果是没有想出完美的方案。他暂时太年轻,阅历与经验都无法与年长的人抗衡。等到他年岁渐长,身体和精神都成长为完全的成年人,也许就能轻松地从类似的困境中脱出,只需要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才稍微遗憾地感叹,某时某地,原本应该怎样怎样地对答,就能完美地解决问题。
星期一,逢云从起床铃声中醒来,脑子昏昏沉沉走出宿舍楼。周末带回家的书一页都没有翻过,又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近来天气总是很阴沉,雾蒙蒙的罩住整个城市。学校食堂一楼有一大片玻璃墙,和饭菜的窗口隔着整个食堂,学生们大都懒得端着饭走这么远,逢云一人坐一张桌子,心里的线条又跃起一个小小的幅度。韩联端着早饭在对面坐下,眼却看着玻璃墙地下,小声地对逢云说:“你看。”
也不知什么缘故,墙下有一小块地方地面坑坑洼洼没有填平,和幕墙之间形成了窄窄的缺口,一只白色的小猫舒展身体偷偷爬了进来。
“喵~”
逢云几乎是惊喜:“有猫!”
餐盘里的早餐正冒着热气,小猫嗅着香味过来,毫不认生地坐到逢云脚边,仰起头小声喵喵叫着。
“怎么会有猫啊?”逢云开心的问。
“这小猫早上经常钻进来要吃的,哎,馒头不行,掰块包子。”
逢云听从韩联的指挥,把大半个包子都喂给了猫。他脸上的笑忍也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是快乐:“你看它有几岁了?”
“几岁?”韩联挑眉回到:“一岁都不到,顶多五个月。”
“这么小啊。”逢云感叹着。
韩联靠着座椅靠背上:“是啊,我家猫半岁时候差不多也这么大吧。”
“你养了猫?”
“初中的时候捡了一只小猫崽,刚到家的时候巴掌这么大,现在变成一只肥猫,天天摊在阳台上晒太阳。”
“真好。”逢云羡慕地说:“我家里不让养动物的。”
小猫就着逢云的手慢条斯理地嚼着,剩下一小块面皮就不吃了,喵喵着蹭了逢云的腿,又从缺口钻出去跑远了。
逢云十分快意的迅速吃完剩下的早餐,还不忘笑道:“小猫真挑食。”
韩联已经吃好了,坐着等逢云:“是,猫都是很挑剔的。”
早餐的小插曲让阴霾的星期一也不那么讨厌了。
逢云和韩联在楼梯口碰见教语文的老师费淑仪。
“老师好。”逢云乖乖打招呼。
“费老师早。”
“你们好。韩联你的风纪扣,像什么样子。”
韩联嘻嘻哈哈地和冯老师闹几句,象征性地把扣子扣上,一转身又给解开了。
逢云有点羡慕韩联,不光是养了猫的缘故。逢云和老师说话总是觉得不自然,就像接受小考。迎头遇到还好,问好之后这考验就结束了。要是刚巧遇到和老师同路,那简直要尴尬坏。韩联似乎就没有这样的烦恼,逢云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左边的室友,这人和老师交流几乎得心应手,费老师虽然开口就挑他的毛病,但是半分责怪的意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