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求死,也并非那么容易。说到底他只是赵深的笼中之鸟,掌中之物。他再醒过来时躺在病房里,赵深就守在他的床边,容颜憔悴,眼底血丝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猩红的网。他牢牢地握紧周聿铭的手,仿佛只要执拗地抓住这只手,就能将病床上恬然如蜡像的这个人拉回阳间,护在自己的手心里。
“不要再尝试,我不会让你死。”赵深如是说。
他这回倒是下定了决心,言出必行。周聿铭一出院就被严密地看管了起来,赵深每天都恨不得把他装进上衣口袋里放在身边,时时感受他的心跳。而在赵深顾及不到的时候,就会有成群结队的护卫围在他身边,监视他、看管他。他总是能感受到那些阴刻的视线,如鹰隼的目光一样锐利地射过来,让他总有种身处鹰爪之下的错觉。至于外出,没有赵深的陪同,他就无法踏出大门一步。工作的权利更是被剥夺了,因为赵深觉得变数太大,太危险……他头上的笼子终于实实在在地罩了下来,从此整个世界与他都隔着铁铸的栏杆。
赵深警告他:“假如你死了,我就算没法让人给你陪葬,要毁掉谁也是轻而易举。”
那时周聿铭正一脸怔忡地站在窗边看雪,听到这话通体一震,迟缓地扭过头去。壁炉的火光跳跃在赵深的脸上,却无法在他冷峻深刻的轮廓里烙下一星暖意。他的威胁剑拔弩张,透着隐隐的血色。周聿铭忽然笑起来,笑到直不起腰,手撑窗棂,咳出带血的唾沫。
真是个笑话。他一心求死,反而招致了今日的生不如死。他的人生真是个笑话。
苟延残喘的生活他记不大清了。但这样的囚禁与拘束,是可以把任何一个正常人逼疯的。当赵深发觉他的不对劲时,他的心理创伤已经现了端倪。知道这结果时,周聿铭自己倒无所谓——对他来说,早已是万事俱休。然而对于赵深来说,不啻五雷轰顶。
浓黑的夜里,赵深和周聿铭赤条条搂在床上,手足相缠,肌肤相抵。赵深微一低头,泪水就粘连在了周聿铭其温如玉的皮肤上。漫长的沉默叫他终于示弱,将头抵在怀中人的颈窝处,哽咽地说:“我没有办法……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心甘情愿地留下?”
破天荒地,周聿铭觉得他原来真是个傻子。但他的傻与他无关,他的心早就被这个傻子割成粉末了。
赵深带着他旅游散心,换个海阔天空的地方,或许有助于摆脱那些不美好的回忆。然而无论是多么鬼斧神工的奇观,多么浪漫旖旎的风情,对周聿铭来说都形同虚设。他噩梦的根源就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腰,掌控着他的方向,让痛苦和着回忆如影随形。
他带他去登山。高山的风呼啸起来如苍鹰奔袭,周聿铭微微打战,赵深便将他揽入怀中。他们看着脚下云雾沿着山崖倾泻而下,替深渊蒙上一层纱幔。赵深拂去他脸上的汗,对他说:“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怕不怕?”周聿铭面无表情地摇一摇头。赵深脸上绽开一个笑,低语道:“从前我玩蹦极,就是从这样的悬崖上往下跳,风和云都飘过我的身上……只有到了那种时候,才知道死有多可怕。”
他伸出一只手遮住周聿铭的眼睛:“归根结底,还是活着好。活着,总有一天这双眼睛还能看见想要看见的东西。”
周聿铭爬山时心不在焉,又兼他身体素质欠佳,一路上爬得可谓是惊心动魄。到了山头极险处,脚下一滑,若不是赵深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只怕当时就要掉下去,坠入万丈深渊之中。
嶙嶙山石给他踩碎了,骨碌碌滚下去,他一双脚荡在半空,仿佛是凭风的蒲草,危如累卵。
“抓紧我!别松手!别松手!“赵深浑身发颤,急红了眼,悔透了心。他五指屈成爪,死命地扣住周聿铭的手腕。这一刻他心中的弦齐齐断了,万事万物都停摆。他不能失去这个人。他忽然明白,这世上远有着比面临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就是失去自己拼尽全力也要抓住的这个人。
周聿铭只觉得脑中溢满了血,头疼欲裂,层层叠叠的风像滔天巨浪一样涌上来,犹如灭顶。他唯一能知觉的是赵深钢铁一样的手,和声嘶力竭的呼喊,那声音痛彻心扉,好像是在被剖开的胸膛里听见神经血脉的共鸣,是他头上的滚滚雷霆。
我不想死……他想说出这句话,另一条胳臂也迷迷糊糊地四处搜寻救命的稻草,不防磕在山崖上,重重的一声,霎时血如泉涌。听到那声音,赵深便是一阵心慌,正在这时随行人员都急哄哄地攀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提议,又有专业的登山人士要伸出援手。赵深不敢松开自己的手,他现在只希望他们的皮肤能像两条藤蔓那样长在一起,血肉粘连。一片喧闹中,他忽然无比清晰地察觉到那只纤细而温热的手一点一点脱离开去,收回了被他徒劳挽留的生命的牵系。
周聿铭下坠时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次松手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非他本意,或许赵深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了。
第二十一章
这是一次极为漫长的安眠。他没有梦到幼年时坐在花花绿绿的儿童房里跟父母一起堆积木,也就自然没有梦见车祸那天烧遍天际的夕阳。他没有梦到少年时在满街的春絮里偷偷伸进舒云棋的衣袋去牵他的手,也就自然没有梦见分手时在大雨滂沱的街上行尸走肉的浪游。他同样没有梦见多少个夜晚坐在摩托上搂着赵深的背听他唱着不成曲调的歌,于是这许多年的人生便如同从未开始。
无悲无喜,无牵无挂,无爱、无忧、无怖,是个再好不过的美梦。
醒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比惊讶,意识已经清醒,但还久久地闭着眼睛。直到听到一声熟悉的长叹,才重回人间。
赵深坐在他的床边,肩背挺拔,面容冷肃。他的头发剪短了,一身打扮也干净利落,不复从前花花公子的靓装华服。周聿铭在结束了这个安稳的长梦之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他的眼睛,湛湛如天,浩浩如海,是他看不懂的眼神,温柔而沉寂。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前尘种种已如昨日死。
“终于醒了,还认得出我吗?”他问。
周聿铭生涩地眨了眨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运起早已如锈铁枯木般的唇舌,吐出那两个字:“赵……深……”
赵深慢慢地笑起来,他眼中的天与海都渐渐褪成漆黑的原色,看着竟然十分寂寥萧索。他轻声作答:“你醒了。”
他业已昏睡了八个月——周聿铭乍听之下还觉得不可思议,可依他的情况,能活着就是幸运。赵深请来最好的医生给他动了手术,断断续续地祛除他脑中的血块。复健在一家海岛疗养院里进行,每天赵深都扶着他到处散步,在长桥上看夕阳沉海,候鸟飞来。
桥板漆成木的纹理,曲曲折折地直伸入海,像是海上的渡口。橙黄的阳光自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晕开,染得一半海水都是太阳陨落的红,色泽柔软得像莫奈的印象画。周聿铭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安宁了,他想或许这也是个梦,一个更为生动和鲜活的梦。
他唯一熟悉的人就是赵深了,可他也已变得太多。赵深待他的态度温柔和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痴情不移的爱人。周聿铭曾经听见护士偷偷地对同僚用英语说“他一定深爱着他”,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那话语所指的人究竟是谁。
有一天他站在桥上看着海鸥振翼高飞,赵深忽然亲了亲他的发梢,问他:“你想不想和它一样自由?”过了好久,周聿铭才明白他的意思。但自由于他而言,已经是太遥远的东西。关联了太多绝望的东西,反而令人生畏。赵深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能像恋人一样陪着我,那么等你病好之后,就可以离开。”
一直到他出院,赵深把他送上飞往美国的航班,他都无法相信他的许诺字字是真。那段时间他们住在那样远离尘嚣的地方,时间的流驶都好像特意绕开了他们,花不会凋,草不会长,他们竟然相敬如宾。此后每每想起,都觉得那是一种悠长而静谧的错觉。
赵深在登机口处望了他最后一眼,忽然伸手抱住他。周聿铭握着拉杆箱的手都情不自禁地一缩,任它摔倒在地上。男人的体温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燃在他的肌肤上。他被那火苗烧得心痒。
他想问为什么,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这几个月赵深变得面目全非,但他心知肚明温和的表象下依然有沉默的火焰。只是他宁愿要绅士般彬彬有礼的温柔表象,也不愿唤醒底下潜藏的野兽本性。
尽管他是那么好奇。可他不能冒一丝风险。自由的诱惑太大,来之不易,他不敢去试探,唯恐有一步行差踏错。
“不要再回来。”赵深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泪水终于从他眼眶里落下来,“要是让我再看见你,恐怕……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放开手了……”
他在周聿铭的耳边说,我们没有缘分,所以请你不要再回来。
周聿铭在美国的生活忙碌而充实。他太久没有融入社会了,骤然加快的节奏,压在肩上的重担,生活将他磋磨得头晕眼花,但他心里是庆幸的,庆幸这劳累足以让他忘却过往的种种情仇。关着他的笼子打开了,那双永远罩在他头顶的手似乎也随之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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