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七日(古)
皇宫内,御书房。
派去探查“晏青”身份的人回宫禀报贺珉之,只道“晏青”可查行迹太少,与温钰所说一般无二,乃是一月前从寒云山下来的隐士,自称姓晏。
雪峰顶上还有一破落草屋,有一老一少生活过的痕迹,山下有见过那二人真容者言道:那老人与一般凡人无异,那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却有几分仙姿,与画像上的“晏青”确有几分相似,却因当初亦是只远远瞧过一眼,并不能确认。
只不过,那位晏公子口中的“莫叔”却四处搜寻不到踪迹。
“再探。”贺珉之斜靠在御案后,他为人向来敏感多疑,更别提又对成仙一事几近疯魔。
那人还未退出去,便听门外任沧澜笑着跟太监闲话了两句后问道:“陛下可在里面?”
那人闻言动作一顿,贺珉之眉眼一挑,比了个手势让他往屋后藏身,屋内的人都让贺珉之赶到了门外,他只好自力更生,扬声道:“沧澜,进来吧。”
任沧澜应声推门而入,他难得身着官服,打扮颇为正经,他往前一直走到御案前方才停下,只微微躬了躬腰。
“药练出来了?”贺珉之不待他开口,率先问道。
“是。”任沧澜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探身递给贺珉之,他笑着道,“这药臣已经试过了,乃是除去体内浊气的,陛下用上三日,若觉精神明显充沛却身子越发轻盈,便算是成了。”
“听闻你最近总去温府,连带着温钰对司天台的事务也不怎么上心了。”贺珉之接过瓷瓶,拔了瓶塞,将瓶口凑在鼻下轻嗅了嗅,只觉那药香气沁人心脾,他满意地勾唇一抿,状似唠家常地随意问道。
“微臣冤枉,”任沧澜闻言笑着抬手,竖着右手三指比划道,“臣半月里可只去过温府三次,还都不是去找温大人的。”
“哦?”贺珉之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梢,示意任沧澜说下去。
任沧澜虽说不敢自诩比干有颗玲珑心,但他七窍也是全通着的,他心知贺珉之必是知晓晏清江的存在并起了疑心,便也不藏着掖着,半真半假半忽悠地替温钰遮掩一二:“臣是去温大人家中会道友的,温大人府上日前来了位道友留宿,那人乃是臣数年前于寒云山下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交。那人年岁不大,与道法一途上见解却颇为独到,臣与他甚是投缘,便想趁他仍停留在京
城时,多见上一见。”
“至于温大人不思进取早退一事,”任沧澜抄着两手笑着摇头,无赖地撇清关系道,“可实在不关微臣的事儿。”
贺珉之闻言轻笑了一声,也不多说,挥手让他退下道:“去吧去吧,去会你的道友吧,顺道帮朕给温钰带个话,叫他入了夏起便不得再早退,且日日得来上早朝。”
任沧澜登时得了便宜还卖乖,躬身如领圣旨道:“臣遵旨。”
*****
翌日,任沧澜果真又去了温钰府。
任沧澜大摇大摆穿过回廊直接入了温钰院中,比通报的下人脚程还快。
他白色大氅的下摆一路扫过,倒是给温府的洒扫省了事儿。
“温大人!”任沧澜下摆沾着几片落叶,立在温钰院门前扬声唤人,下人跟在他身后小跑着喘气。
院门内一片狼藉,碎木屑到处都是,任沧澜喊完就惊掉了下巴,只见温钰坐在他屋前的那块儿空地上,正聚精会神地在刨木头,闻声抬头冲他点了点头,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道:“任
大人。”
他应完继续低头,推着刨刀“噌噌”地将一段粗壮枝干刨掉了粗糙的皮,登时满院环绕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实心眼的下人蹲在任沧澜身侧喘匀了气,终于开口说了句:“任大人稍等,我家大人正在忙。”
“你家大人......”被无视了的任沧澜茫然地转头垂首问他,“不去司天台,改做木工了?家里缺钱啊?”
那下人咧了个难看的笑,显然也是被温钰连日惊扰得不得安宁,他说完躬身退下,任沧澜抄着两手斜靠在院门前,皱着眉头瞅着温钰抬袖囫囵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倒是忍不住乐了。
他一直当温钰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俸禄全锁在箱底给妹子做嫁妆,日常事物能自己动手便绝不出门置办。
如今看来,他的确没冤枉温大人。
任沧澜负手踱步到温钰身侧,一撩下摆蹲下,抬手摸了摸温钰脚前的一块刨好的木胚,那木胚形状略似凤身,长约三尺六寸五,宽约六寸,厚约二寸,一头扁平,一头呈弧形凸起。
“这是——”任沧澜“嘶”了一声,将那块木胚抱在怀中颠了颠重量,侧头向温钰确定道,“这是上好的桐木啊,你打算做架琴?”
难得吵成那副模样,温钰还听得见任沧澜在说什么,他手下不停,在令人头疼的吱吱嘎嘎声中,目不斜视地大声回他:“两架!”
他不说两架倒还好,这一说,不用他再多做解释,任沧澜也明白了:“你妹子跟晏青想学琴?”
温钰闻声点头:“带他俩去了趟茶楼听了琴,回来便都有些兴趣”。
任沧澜闻言手托着下巴,学温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兴趣盎然地侧首盯着他做木工,随口调侃:“你倒是个慈父,宠孩子,要什么给什么。”
温钰恍若未闻,只专注手上的活儿。
他手艺娴熟,显是做惯了的,就算入朝为官,身居要职,他也丝毫不加掩饰贫寒出身,坦荡得能当天下君子的表率,更别提此时他那一身沾满木屑的深褐粗布长袍有多寒酸。
“就你一人做苦力,你妹子跟晏青呢?”任沧澜转头四顾,见院中空无一人。
“出门拿漆去了,还有琴弦,待会儿就回来。”温钰自觉提高音量,还不忘待客,“你自己去屋里找茶吃。”
见温钰也不顾上搭理他,任沧澜百无聊赖地撇了撇嘴,闻言便站起了身,不甚讲究地拍打着身后的灰土,脚跟一转,往晏清江的屋子走了去。
他在温府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温钰出身穷苦,于品茶一道上并不讲究,反倒是入世不久的晏清江,对中原茶品颇有兴趣。
是以,府内存着的好茶,十有八九都在晏清江房中。
温钰倒也舍得,啧,任沧澜背对着他腹诽道。
“吱呀”一声响,任沧澜坦荡荡地推门进屋找茶喝,甫一入内,便让一室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晃花了眼。
屋内环墙多了一溜的木架,架上摆的、躺的、挂的,皆是些市井间常见的小物件:泥塑木雕,窗花剪纸,面具,孩童的拨浪鼓,绘了传说故事的灯笼,连带着还有一柄翠色竹笛......
任沧澜惊诧只在一瞬,便明白了过来,他绕着木架前走了一圈,翻检着那些手工精巧的摆件,忍不住便笑着自言自语骂了句:“手艺好了不起啊,铁公鸡。”
他将那竹笛取下,凑在眼前细细打量,那笛子做得十分讲究,左端镶了象牙做镶口,笛身外又缠了二十四道丝弦,尾端还缀了飘穗。
任沧澜手抚了抚刻在笛身上的“晏”字小篆,了然地一撇嘴,又将笛子横在唇前试了试音,那七孔笛笛音清亮高亢,犹如凤鸣,甚是好听。
“沧澜也会吹笛?”屋外不知何时静了下来,依稀能分辨得出温沁如正在跟温钰交谈些什么,任沧澜一首曲子还没吹完,笛音颤颤悠悠地悬在他指尖,他闻声回头,见晏清江正立在他身后,偏头笑得一派淡然,拱手道,“见过道友,温钰说你来了,便让我先进来。”
“见过见过。”任沧澜一甩袖口回了个礼,手腕一转挽了个花,将那竹笛横在手上,明知故问道,“这满屋子,连带这支笛子,可都是温钰的手笔?”
晏清江闻言笑得颇有点儿赧然的意思,他接过笛子点了点头:“我......我家中并无这些事物与......乐器,他见我好奇,便做了些来,倒是麻烦他了。”
“我看他是乐在其中,不麻烦。”任沧澜跟他挤眉弄眼促狭道,“只要不让他窝在司天台,我看他干什么都乐意。”
晏清江闻言莞尔,嘴角抿出个笑,他这些时日越发不那么拘束起来,一身出自降仙峰上的冰雪寒霜似乎都快散了个干净,他与任沧澜越发得亲近,连带着跟温沁如也常能说说笑笑。
“近日又学了些什么?温钰说,你央了他在学书,四书五经可念完了?”任沧澜自顾自地转到桌前坐下,斟了杯凉茶,不讲究地润了润喉,仰头贱兮兮地一歪嘴角道,“温钰学问如何?他若不行,你跟我念。”
晏清江赧然地笑着道:“只把《周易》念完了,他倒是也想给我讲讲其他四书,可我听不大懂,只得慢慢来。他把《论语》《孟子》中的典故给我杂糅了些进了民间故事中,还有《诗经》,平日聊天时也会带上些许,便能听懂一二了。”
后巫族本就出自南疆,与中原隔着大半个疆土,文化隔阂甚是严重,后又跋山涉水迁至北疆避世不出,更是与外界断了交流。族中除却神树守卫与族长长老,其余恐怕连识文断字的人都没几个。
“那我可及不上他,”任沧澜笑道,“温钰倒是个好夫子,想是当年就是这么给温沁如启的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