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他蹲在江畔钓鱼,有一个头高挑的青年披着件黑色大氅,风尘仆仆地逆光立于黄昏之中,拱手冲他行礼,语速不疾不徐,嗓音压得恰到好处:“鄙人温钰,得当今圣上所托,寻任先生已久。任先生名中带水,乃卦象所示可助陛下得道成仙之修士。不知先生,可愿与在下一同归朝?”
任沧澜将他上下打量了一打量,转头继续钓他的鱼。
等日头沉到山后,山涧寒气渐渐弥漫出来,江畔也腾起了一层朦胧雾气。
任沧澜光着脚起身,将空无一物的钓竿随手插在桥头,弹指将旁边的灯笼一一点亮,他理了理一身布衣长袍,这才转身向那老成稳重的青年回了个颇迟的礼,道:“恭敬不如从命。”
这漫长的人生于他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新奇的游戏,在这处或是在那处,并无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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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沧澜与晏清江一并掉进了回忆之中,他这些年极少忆及过往,却不料这段记忆中却将眼前的两人都囊括了进去,也当真可算是有缘了。
任沧澜从记忆中抽身而出,与晏清江相视而笑。
他虽也好奇晏清江怎会出了后巫族,但也不便多问,他抬眼转头,正想探探温钰口风,想知他二人又是怎么认识的,却不料他视线适才与温钰担忧的目光对上,却猛地一震,福至心灵:晏清江......任沧澜......名中带水......能助贺珉之成仙的修士......怎么可能这么巧?
任沧澜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他敛了神色,满脸思虑,目光蕴满探究与质问地复又投到温钰脸上。
“你二人原也认识,”温钰接过温沁如递来的茶水,八风不动地举在唇前轻抿了口,面不改色地在任沧澜的注视下,语无波澜地道,“晏青晏公子也是我在寻你的途中结识的修士,他就住在离你北洵江畔不远的寒云山上,那山下古树林立,你二人可是在那处相识的?”
他三两下就将晏清江的身份给篡改得与任沧澜成了邻居,晏清江却未反驳,温沁如垂首饮茶,抬袖挡着半张脸,也不言语,只任沧澜一人表情越发古怪,疑虑渐浓。
温钰微微侧头觑他,目光如有实质般,两人隔着一张方桌在打哑谜,任沧澜与他对视半晌,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配合地道:“温兄所料不错!”
温钰接过温沁如手中茶杯转递于他,任沧澜顿了片刻才伸手,温钰反倒抢在他前面道了声:“多谢。”
这一语双关的“多谢”,便彻底坐实了任沧澜心中的猜想,他知温钰一向谨慎,在酒馆茶楼恐是难吐真言,他接过茶杯轻抿了口茶水,挑眉看了温钰一眼,摇头不言。
这一番哑谜打完,饭便吃得有些不太对味儿,幸好任沧澜生性洒脱,又能说会道,跟温钰品评几番茶酒,与晏清江论上些许道法,间或还能跟温沁如聊上两句,席间气氛倒是让他带得又活络上了几分。
待吃完饭,众人在酒楼前道别,任沧澜笑着问晏清江:“晏公子打算在京城盘桓几日?这京城繁华,吃的玩的数不胜数,温钰是个足不出户的闷罐子,又是个只进不出的铁公鸡,必是不识这些的。不若约个时日,我陪公子四处走走?”
晏清江让他问得一怔:“我......我也不知......”
他下意识抬眼探向温钰,眼神犹豫困惑,他出谷时只想着要寻温钰,亲口告诉他一声,
他送的那些树都开了花,美不胜收,他喜爱非常,其他的根本未曾想过,更不曾思及等见到了温钰后,他又要如何。
温钰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只觉晏清江这些年独守神树当真是只虚长年纪,心思单纯到不像样子,哪像任沧澜顶着张少年脸,已活成了个人精的模样。
温钰又感动又心疼,便开口替晏清江回任沧澜道:“他这些日子都住在我府上,你若是想来找他,只管来便是。我那府中也就沁如时常在,左右无人,他就算常住也无妨。”
晏清江闻言颔首,低垂的眸光蕴满笑意,任沧澜也不再多问,抬手跟他告别:“那就这么说定了,等过两日,我去府中找你。”
待他转身走了,晏清江这才抬头问温钰:“我真的可以在你家中多住几日?可莫叔说了,去朋友家中,不可借住多过三日。”
温钰瞬间就乐了,连温沁如都忍不住抿出了个笑,他半真半假调侃道:“莫总听莫叔胡说八道,从今往后听我的。”
“好。”晏清江也笑,“你是主人家,自然得听你的。”
他们三人在前面说说笑笑,却不查身后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个人,那人在温府门前折返,径直进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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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
“你说,温钰府上新来了位少年隐士,与任沧澜也是旧识,且就住在离北洵江不远的寒云山上?”贺珉之坐在御案后正在批阅奏折,闻言反问案前跪着的人。
“是。”那人沉声答道,“姓晏名青,今日刚到,温府中递来的消息也是如此,看年纪不过十六七,与任沧澜有些相似。”
“去查清楚,”贺珉之头也不抬便道,“这世间哪儿有那般巧合之事,全让他温钰一次碰了个正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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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温府,晏清江可算是觉得有些累了,他神情明显困顿萎靡,被温钰察觉后打发回了屋中小憩。
他自打出谷,便愈发像个凡人,知冷知饿,易乏易累。
温钰从他房中出来,反手轻声合上房门,转身却发现温沁如等在他院中那颗梨花树下。
温沁如是温钰一手养大的,遇事沉稳冷静,与温钰颇为相似。
兄妹两人沉默对视,半晌后,温钰给她打了个手势,唤她一起进了书房。
温钰仔细将书房门关好,在里面落了锁,又取了火折子。
温沁如立在桌案前,见他抬手将桌上的一盏灯给点燃了,这才粗粗研了些磨,一语不发地取了支笔递于温沁如。
温沁如忐忑地看着他,片刻后垂头在纸上写到:“那位晏公子到底是谁?”
温沁如一手龙门体虽说学了形却学不出神,却比大多不识字的寒门女子好上太多,她写完还来不及将笔递还温钰,便见温钰已又取了支,提笔在她的字旁倒着写了两列:“卦中人其实有二,晏清江亦是其一”。
温沁如神情一滞,惊诧抬头,脱口便问:“那为何......”
不待她说完,温钰抬手一挥打断了她,他一言不发,将那写了字的纸折了几折,折成了与镇纸一般大小,又取下灯罩,把纸条一头凑近烛火点燃。
温钰镇定地眼瞅着一张纸转眼烧成了灰,这才又将灯吹熄,把纸灰扫进茶碗里融了,将茶水泼进了墙角盆栽。
“时机不到,他万不可露面。”温钰临出门,轻声对仍立在桌前回不过神的温沁如道,“相信我,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咔咔咔咔咔,是不是大家都以为任沧澜是李代桃僵?其实不是啊哈哈哈哈哈~~后面会解释的~
第28章 第七日(古)
自打晏清江来的第二日起,温钰便有了早退的毛病,横竖他在司天台也是挂的闲职,晨起去点个卯,不到午时便走人,若是无事,也不必每日上朝。
若是贺珉之有事儿找他,宫里便会遣人来府中请他前去。
晏清江睡了一觉起来,过了初见温钰的欣喜劲儿,就又回复了些以往的疏离,对谁都毕恭毕敬,活像是个从棺材板里起出来的老古董。整个人淡得像个影子,能随时被风吹走似的。
温府的仆从都私下里说:“晏公子跟志趣话本里的那些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似的,要不是他还吃饭睡觉,任谁都当他是从天上下来的。”
温沁如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也不便与他单独来往,晏清江也只得等到温钰回府,这才能活跃上几分。
“你在我家中还如此拘束?”温钰笑着问他道,“沁如让我从小养得像个男孩子,我们山里人也不计较这些,你与她适当多亲近亲近也可,总好过你自己一个人。”
“总归......”晏清江举着手上的书卷示意,谨慎道,“总归都说‘男女授受不亲’,
我怕坏了沁如清誉。”
温钰摇头轻笑,也不再多说什么。
晏清江对后巫族外的一切都好奇至极,后巫族自西汉时起便自南疆巫族分裂而出,与神界定下契约,举族跋山涉水于北地看守神树。
后巫族不与外界互通,族内藏书甚少,晏清江出谷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广,世间确实有万物,他不过一介得见天光的盲人,知之甚少,甚至不及垂髫孩童。
他每日问东问西,早上等温钰回府便与他读些诗书。
温钰是个好夫子,并不教晏清江死记硬背,讲解过的东西,总是会一句反三,合着相似的情境让他加以记忆。
晏清江大早起来喂鸡,温钰便会打着跟他重复:“要甜先苦,要逸先劳。不勤与始,将毁于终。”(注1)
路过花园见到菊花残枝,便又教他吟两句:“菊花抱枯枝,槿艳随昏旭。”(注2)
他早退归来,还会跟晏清江自我嘲讽,说他行为乃为“不诚,当不得君子”,而君子则该是“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