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前往朱家滩,李果没遇到泊哥,以为泊哥出海。
隔几日又过去,仍是没找到泊哥的船,李果问停泊在海滩的蜑民。他会说点蜑人的语言,能和他们交流。
“泊哥是去珠池採珠吗?好几日没见到他?”
李果站在一艘蜑民的船前,询问在船头杀鱼的蜑人。
那是位老汉,穿着一身脏污得见不到原色的破衣服,始终没停止手上的动作,对李果不搭不理。
不只老汉不理睬李果,船上有三四个人,也没人回答李果话。
以往李果在廉州,不只和泊哥相处得好,附近蜑人也认识李果,待李果还算友好,绝不是今日这样。
李果觉察不对劲,心里着急,连问三遍,才有一位年轻的蜑人告诉他,说的却只有两字:“死了。”
“怎么死了!”
李果震惊地大叫。泊哥身体强健,水性极好,又怎么可能死了?这也才多久不见,李果离开廉州时,他还生龙活虎。
“被官人抓去采珠,下去,没上来,死了。”
年轻的蜑人话语冷漠,一句死了,仿佛是在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事。
李果先是不可置信,既然是恼火,大声问:“是谁把他抓去采珠!”年轻蜑人摇了摇头,他们分不清陆地上官员的职务,甚至有时也分辨不清他陆上人的身份。
李果颓然松手,对上船上一张张或默然或麻木的脸,他泪花涌出,抬手大力擦去。
“他的妻子和女儿呢?在哪里?”
李果红着眼询问。
船上一位老妇人把手一指,指向前方一处大礁石,礁石旁停泊着三艘破破烂烂的船。
李果搭船过去,他不知道泊哥妻子叫什么,只得挨船问。问到第三艘,见一位头发打结、赤膀的男子正在船上烧汤。男子身边还有四五个小孩子,围绕在他身旁,全都赤身裸体。
李果问男子话,男子警惕地打量李果,很不友好。
李果见问不出什么,又见船上这么多孩子,便将孩子打量,他发现最小的一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条贝壳做的项链,有几分眼熟。
这是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很瘦小,一头干黄的发,浑身脏污,是位女婴。
李果抱起女婴,女婴拿起小手掌拍打李果的脸庞,就这个一个小动作,让李果恍然,这便就是泊哥的女儿!
将女婴抱起,李果再次去问做饭的汉子:“这是泊哥的女儿,他妻子在哪?”
汉子抬眼瞅着李果,见这少年眼角有泪,终于回了句:“嫁人了。”
李果坐在船上,吹着腥味的海风,海风带走他眼眶的泪。他身边是一口乌黑的锅,一群孩子——最大看着也不过六七岁,捧着碗,咕咕喝汤。
经过交谈,李果才知道这人是泊哥的兄长。
在李果离开廉州不久,便有官差抓蜑人青壮去珠池采蚌,泊哥因为常在朱家滩活动,也被抓走。当时抓了十多个人,齐齐被赶下珠池,日日采珠。泊哥有次下潜后,人再没浮上来,只浮上来一缕血丝。
采蚌身亡是常有的事,海底有而恶鱼不说,深海的环境也昏暗复杂,稍有不慎便要被困,水性再好,也要死在里边。
泊哥死后,为了存活,妻子改嫁,泊哥女儿连同一条破船,被送回泊哥兄长这边。
“这孩子能给我吗?我会照顾好她。”
李果拿手帕帮女娃擦脸,女娃一手捧碗,一手拿汤匙,没吃进多少东西,反倒糊了一脸汤。
她看着比先前还要瘦小,胸膛上的肋骨根根可见。
船上这么多孩子,自然也没法照顾好,何况又极为贫困,养不饱他们,看这群孩子,个个瘦矮。
“你拿两升米来换。”
男子盘腿坐在甲板上,舀着汤说。
“给孩子们吃顿粥,不要你钱。”
“好,我一会过来。”
李果放下女娃,匆匆离开。
再次返回,李果载来两大麻袋大米,还有一些猪肉、鸡鸭、禽蛋。
用这些东西,换走了泊哥的女儿。
初春,天气还有些冷,李果脱下褙子将女婴缠裹。女婴因为饥饿而越发显得圆大的眼睛,散发灵动和光彩,她小小的身子缩在李果怀抱里,令人怜悯。
李果抱着一个女婴,走回入住的馆舍,第一个便是撞见周政敏,把政敏吓得大叫,问他哪来的孩子。
将泊哥的事情一说,周政敏也是无比唏嘘。
“有名字吗?”
泊哥拿手指逗女婴玩,女婴咯咯笑着。
“就叫泊珠吧。”
李果想这是泊哥极为疼爱的女儿,就像掌上明珠一般。
“果子,她身上有虱子!”
周政敏连忙把手指缩回,还不停抖着自己的衣服。
“我让阿小去喊馆主妇,让馆主妇帮忙照顾几天。”
李果说完又摇头,喃语:“太遭罪了。”
他想起船上那群光屁股的孩子,心里不是滋味。穷有各种穷法,李果以为自己小时候过的那种日子已经是极苦难,却不想还有更苦难的。
直到离开廉州前,李果都没找到泊哥的妻子。家破人亡,只在一夕。用命换来的小小珠子,给予这些蜑人不过是升酒斗粟。
就在抱走泊珠的隔日,李果载着满船的米粮和铜钱,挨船找朱家滩的蜑人收珠。他以比其他收珠商人,高数倍的价格去收。
周政敏跟在船上,有点心疼念叨:“我说果员外,你怎么收珠不看品质,有些珍珠,我看着一文不值。”
李果只是冲周政敏笑笑,周政敏挠挠头说:“算啦算啦,就当做善事。”
到第二年,周政敏和李果再次到廉州购珠,周政敏才意识到前年做下的善事,一年后有了大收获,便就不多说了。
离开廉州,船经广州,载上绿珠。又往前行,途径刺桐,李果将泊珠寄养在家中,让果娘帮忙找个奶妈,好生照顾。
再次启程,前往明州,而后,一大群人,一批货,浩浩荡荡前往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启谟:听说你们想我?
第82章 相会
老赵燕居在家, 前些日子把官辞了, 归京。赵家一家子也算是在京城过了个团圆年。
在京城,老赵的旧僚众多, 老赵往来的就寥寥几个文友, 他辞官后, 便不问朝中事,在家看书写词, 和几个文友唱和。
无疑, 老赵的性子喜静,长子启世的性情最似他, 父子犹如同个模子印出。赵启谟虽然好读书, 但是他也爱蹴鞠, 也爱捶丸。在性情上,赵启谟有赵家人喜静的一面,也有顾家人好动的一面。
赵夫人顾氏,出自京城顾家。
顾家在朝中出过两代重臣, 她母亲张氏, 诰封国夫人。
赵夫人是张氏最小的女儿, 最受宠,当年出嫁,妆奁极其丰厚,可算轰动一时。
午后,老赵在院中读书,正见赵启谟从书房里搬出一盆紫色茶花, 到院中来。这小子亲自搬花,亲自拔草,亲自浇水,只差没跟它轻声细语诉衷肠了。
老赵放下书卷,瞟上一眼,又继续读书去了。自赵启谟长大,老赵便很少念叨他。赵家的孩子,有口皆碑,品性好。
“二郎,夫人找你。”
一位侍女过来行礼,言谈端和。
赵启谟不慌不急,整理好衣袖,才前往赵夫人房中。
“换双鞋子,要去见你太母。”
赵夫人打量儿子,对儿子端雅的样子很满意,就是他脚上那双鞋子,是在家闲居穿的布鞋。
“瑟瑟,去取双鞋子过来。”
“是,夫人。”
名唤瑟瑟的侍女行个礼,便离去。
“太母可是身体又不适?”
“她想你,你自从去国子监,多久没去见你太母了。”
赵启谟幼年,曾在舅家居住过一段时间,极受张氏的喜爱。
年幼时,赵启谟喜欢去舅家,和表兄顾仁、表弟顾义,表妹妍妍相处得也不错。长大后,表弟长成了纨绔,还常被舅父轻则训斥重则暴捶——你看看你表哥启谟,你不羞愧吗?诸如之类的话语常常在顾义耳边回绕。
由此,顾义对赵启谟有一腔的怨气。
午后,盛装的赵夫人带着赵启谟前往顾宅,顾家儿媳蔡氏殷勤招待,牵着赵夫人的手笑语:“婆婆屋内,秦家媳妇和两位小娘子在。”
“贤外甥,你那不争气的弟弟在院里,哎,今早又被你舅父训了,你好好教导他。”
赵启谟一听,便知道,他暂时进去不得。由着女婢领到院中,顾义正在院中逗画眉。顾义明知道赵启谟过来,吹着口啸不理会他。赵启谟早已习惯,走走看看院中的花花草草。顾宅奢华,院中种的名花异草不少。
秦家的两位小娘子,赵启谟小时候都见过,这两人是秦仲平的妹妹。秦家和顾家是世交。
赵启谟想着,今日被唤来顾宅,恐怕不只是见外太母这么简单。
秦仲平的母亲早亡,两位妹妹一位是亡母所生,叫嫣娘,一个是后母所生叫桃娘。赵启谟曾听秦仲平说过,秦父死前,托仲平伯父要厚嫁大女儿,恐她受后母欺凌。
嫣娘子相貌普通,有文才;桃娘子美艳无双。
待两位小娘子离去,赵启谟进屋拜见太母。太母让他坐榻上,牵他手,问学业、功名,还说赵启谟也到娶妻的年纪,得寻户好人家的闺女。赵启谟不敢拂太母心意,也只是说,待有功名了再考虑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