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寻不置可否,乐然想想又说:“不过如果真和前面三个案子有关系,为什么省厅这次不来‘抢’?这点我挺想不通的,沈队你说呢?”
沈寻顿了顿,没回答他的问题,却试探着问:“乐然,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乐然一惊,显然没想到沈寻会突然提起自己的母亲,愣了一下才低下头,略显歉疚道:“我很小就被送到福利院了,对她没,没什么印象。”
他耳根有些泛红,语气也稍显局促。
沈寻明白,他是为记不得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而感到愧疚。
乔羿说得对,当年的事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太过残忍,乐然可能已经被动地忘记了那段经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母亲死于自杀,亦不知道父亲在失踪前曾对自己做过如何残暴的事。
下午,他将严啸的调查结果选择性地告诉了乔羿,乔羿沉默很久,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这孩子太可怜了”。
可怜之处,不仅在于曾经经受过的痛苦,更在于有人将这些痛苦再一次搬到眼前。
乔羿说:“作案工具的确是5.8mm92式手qiang没错,但我不相信开qiang的是乐然。”
沈寻目光收紧,“证据?”
乔羿摇头,“没有。但我告诉你一个细节,你自己判断。”
“你说。”
“章勇身上一共有5处qiang伤,弹着点分布在左腋、左肩、左胸、左腹。其中左胸有两qiang,一qiang从肺部穿过,一qiang射向心室。”
他停了一下,看向沈寻,“这两qiang都是致命伤。”
沈寻猛然睁大眼,“凶手不可能是乐然!”
“对。”乔羿踱着步,“如果是乐然想杀了章勇,一qiang足以,根本不用连开五qiang。从子弹的分布来看,凶手明显是想瞄准章勇心脏,但是三qiang落空,第四qiang打到了左肺,直到第五qiang才勉强从心室穿过。乐然是特种部队退下来的,在公安部还拿过奖,前阵子你们每周都一起练射击,他什么水平,你最清楚。至于他为什么听到章勇的名字会毫无反应,我想要么是严啸本来就搞错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被人强/暴,要么是创伤后选择性失忆。你认为哪一种更有可能?”
毫无疑问,更有可能的是后者。
对于乐然来讲,即将发生的必定是一件残忍至极的事——处心积虑的人将凶杀案嫁祸在他头上,他被卷入其中已经不可避免,而一旦调查开始,被遗忘的往事会像伤疤一般被揭开。
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沈寻脑子嗡嗡直响,又点起一根烟,抽了大半根才道:“尸检报告先别交。”
“你清醒一点。”乔羿叹了口气,“这事已经发生了,谁也瞒不住,不是交不交尸检报告的问题。就算我不交报告,或者写枪支不详,老徐他们难道查不到章勇因为强/暴妇女蹲过监狱?他的背景太好查了,说不定乐然今天晚上就会作为重点嫌疑人被拘。”
“我知道。”沈寻声音很低,“但你暂时别交,我不想让他看到。”
乔羿摇了摇头,眼神很是无奈。
办公室安静了一会儿,乔羿忽然问:“你有头绪了吗?是谁想要整乐然?”
“有。”沈寻抹了一把脸,再次点起烟。
“逼乐然离开部队的李司乔?”
“除了他还能有谁?”沈寻懊恼地摇头,“我早该对他动手了,拖到现在,还害了乐然……”
“动手?你要干什么?”乔羿背脊发麻,眼神也紧张起来,“沈寻,你想干什么?”
“做掉他。”沈寻几近咬牙切齿。
乔羿皱起眉,竭力放缓语气,“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咱们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证明乐然无罪。如果真是李司乔想整乐然,你往后又不是没有机会料理他。”
沈寻指节泛出清白色,半晌后起身道:“我心里有数,尸检报告先别交。”
说完,径直朝门口走去。
乔羿叫住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沈寻,你别忘了,骆燏的事咱们还没有查清楚。”
他动作一滞,眼睛虚起来,几秒后说:“我知道。”
骆燏死于毒/贩之手,且有相当大的可能是掉入了某个阴谋,而李司乔的父亲李辉与境外毒/贩有染,李司乔又动了乐然……
从乔羿的办公室出来后,他重重在墙上一捶,手臂上青筋毕露。
乐然有点紧张,见他似乎有些失神,关心地唤道:“沈队?”
他眼皮抬了抬,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事,就随便问问。乐乐你……”
“乐乐?”乐然对这称呼很是吃惊,纠正道:“乐念yue,不念le。”
“我知道,但yueyue没有lele好听。”沈寻看着有点疲惫,声音也很沉,那声“乐乐”直勾勾地钻进乐然耳朵里,像一记飘着光粉的魔法。
乐然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耳朵尖烫起来,头稍稍往下垂了垂,在心里默默念道:乐乐,乐乐。
“乐乐”这两字被沈寻一唤,似乎就变成了轻柔的羽毛,纷纷扬扬地落在他欢喜跳跃着的心脏上。
沈寻将他的开心尽收眼底,特别想抱一抱他,却不得不将一盆冷水从他头顶浇下。
如乔羿所言,乐然已经被牵扯进去了,任谁都不能将他护在身后,他必须去面对被当做嫌疑人的冰凉现实,也必须忍受伤疤被揭开的痛,而后忍耐着,等待着,直到真正的凶手被绳之以法。
沈寻不忍心见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丢入问询室,于是思索再三,决定提前把即将发生的事说与他知。
“乐乐。”沈寻又唤了一次,眼神温柔得就像清晨落在花心上的第一簇暖阳。
乐然单纯,但并不迟钝,此时终于在他的“失常”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眉头微微收了收,身子往前一探,“沈队,这案子难道和我有关?”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沈寻点了一下头,直视着乐然的眼睛,“老徐他们只要调查到章勇过去的事,你就会被列为嫌疑人之一。”
乐然睁大眼,手指收紧,“为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他!”
“20年前,他……强/暴了你的母亲。”
会议室安静得就像毫无生气的冰窖,乐然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寻。一滴冷汗从他额角落下,滑过他轻轻颤抖的眼角。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没有血色,眸底尽是惊讶、不信与恐慌,最终凝聚成了令人心痛的空洞。
沈寻站起身来,抱住他的头,将手指插/入他发间,动作极轻地安抚,“乐乐,别怕,我和乔羿会逮住真正的凶手。”
他肩膀颤抖起来,几近茫然地自语:“不对啊,我妈,我妈……我怎么记不得这事了?我……”
他仰起头,怔怔地看着沈寻,“沈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沈寻托着他的脸颊,片刻后叹了口气,“乐乐,如果不是发生了今天的事,我永远都不希望你想起那段往事。”
揭开伤疤只用了不到5分钟,但对沈寻来讲,这5分钟却像5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每说一个字,乐然眼中的光芒就会敛去一分,直至最后,浓郁的雾霭遮住仅剩下的光亮。
乐然呼吸急促,喉咙发出压抑的声响,眼睫不住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沈寻心痛至极,只能将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低语,“会没事的,乐乐,相信我,会没事的。”
乐然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哭腔。他张了张嘴,发出第一个音节时,眼眶已经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红,“我,我什么都记不得了。这个人,居,居然□□过我妈……他才判7年?沈队,我是不是因为他,才,才被送入福利院?如果没有他,我也有家的对不对?”
“家”之一词,对一个自幼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来讲,何其宝贵。
沈寻捉住他的手,那指尖冰凉得就像在冰水中浸泡过。他哆嗦了一下,艰难地说:“我竟然记不得……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了?我,我……”
“你没有错,乐乐,你没有错。”沈寻将他紧紧按在怀里,“那时你太小了,你母亲离开时你才2岁。乐乐,你……别哭乐乐。”
乐然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眼泪从灼热的眼眶涌出,从脸庞滑过时,竟然毫无知觉。
沈寻心脏几乎沉到谷底,被遍地的荆棘扎得鲜血淋淋。
乐然哭得几无声响,身体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沈寻只能用力抱着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背。
突然,他抓住沈寻的衣角,喉咙里发出一句沙哑的“寻哥”。
沈寻一怔,眼皮猛然跳了起来。
那声“寻哥”,就如荒野中陷入绝境的特种兵,放向天际的最后一枚信号弹。
濒临绝望的求助。
沈寻扶住他的肩,语气温柔中带着令人折服的可靠,“乐乐,跟我回去。”
两人离开市局时,一中队的调查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乔羿站在窗边,看着沈寻的黑色大众驶入夜色,重重地叹了口气。
乐然躺在沈寻的床上,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年被父亲折磨的往事,身子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两臂,连脚趾都控制不住地颤抖。沈寻半躺在他身边,抱住他的肩背,让他枕在自己小腹上,慢慢拍着他的肩,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