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礼喝得发晕,看江洵的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平时的他,跟“倾诉”和“敞开心扉”这种词语八竿子打不着,心事宁可烂肚子里,也绝不宣之于口。但今天可能酒喝多了,舌头开始闹起了独立,不受控制地总想说话。
江洵一看万礼那蒙雾式的眼神,就知道万礼应该喝多了。但他不点破,还鼓励性地给万礼倒酒。万礼微微一笑,又点了根烟。
“你是不是特好奇,我二叔这么闹,我为什么不报警?”万礼尝试性地起了个头。
江洵没回答,只是专注地盯着万礼的眼睛。
万礼受到鼓舞,有了开端,后面的话就顺畅了:“因为我不想跟他闹僵。”
跟二叔闹僵,就代表着跟大伯、小姑也闹僵。他本就没什么亲人,实在不想失去他们。
他是儿时被爷爷捡回来的。爷爷没事就喜欢往荒山野岭钻,那年代的人还没有环保意识,万礼就是爷爷去林子里抓野兔子时发现的。
据爷爷说,当时林子里冰天雪地的,万礼奄奄一息都快冻死了,而且不知为何,那么小的孩子腿上还有伤。
爷爷心善,把万礼带回了家,送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情况比较严重,需要做手术,可爷爷穷的叮当响,哪有钱给万礼治病。
爷爷觉得既然是自己带回万礼的,却没有办法给孩子把病治好,心中有愧。报警了一段时间后,在警方实在找不到万礼亲生父母的情况下,他给万礼办理了收养手续。
就这样,万礼有了家。
爷爷的儿女当然是强烈反对,万礼童年的记忆里,充斥着很多爷爷和大伯二叔争吵的画面,小姑总是神色复杂,既同情万礼,又不想亲爹承担这么大责任。
但爷爷一意孤行,偏要抚养万礼。还找了个当过老师的老伙伴给万礼起了这个名字。
万礼,希望他长大,鹏程万里,知书懂礼。
爷爷性子强硬,自然把万礼往硬汉方向培养。因为腿瘸,上小学时就有高年级的同学跟在万礼屁股后面笑话他,叫他烂瘸子,万礼因自己的缺陷自卑,最听不得别人嘲笑他瘸,于是拎个砖头就跟人拼命,把高一头的同学打得哭爹喊娘,回家找爸妈告状。
结果自然是对方带着孩子找上门来,爷爷当着人家长的面胖揍了万礼一顿,但万礼不仅没哭,连道歉的话也一句不说,被逼急了,他跟家长撂狠话:“有本事你杀了我,你不杀了我,他骂我一次我就揍他一次!”
对方家长震惊了,领着自家儿子就走,边走边耳提面命:“以后不许跟这个神经病玩,听见没有!”
人走了,爷爷先骂了万礼几句,随后忍不住乐了,摸着万礼圆圆的脑瓜说:“你这小崽子,真像我。”
也正因如此,万礼一直都没什么朋友。学校的同学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居民,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背后都传万礼是小疯子,谁家都不愿意自己宝贝跟小疯子玩。
即时是这种环境,万礼还是磕磕绊绊地长大了。深深的自卑导致了他过强的自尊心,他学习特别用功,长大后不仅成绩优异,长相也越来越英俊,因为懂礼貌,待人有礼,还很有正义感,他在学校的人缘越来越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
可就在他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时,爷爷的生命油尽灯枯。
老爷子常年吸旱烟,家里人劝也劝不动。就在万礼高一那年入冬,爷爷突然咳血了。
万礼发现立即受了惊,爷爷还很淡定,说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咳血,岁数大了正常。这怎么能正常?万礼找来小姑,小姑又找来大伯和二叔,好说歹说带爷爷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肺癌,晚期。
爷爷的身体本就每况愈下,家里人才没提早发现征兆。这会儿已经到了晚期,对万家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尤其是万礼。
万礼全程参与了与医生的沟通,他不懂那些术语,他只听明白了一件事。
要续命,就得花钱。
手术,化疗,住院的每一天都是钱。爷爷家穷,儿女们也不富裕,治疗费用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座无法攀登的巨山,牢牢压在每个人心头。
爷爷不承认自己有病,说自己吃药就行,不用住院和手术。可是就这么逞强了一个月,爷爷再次住了院。
那是万礼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
他一边上学,一边照顾着爷爷,医院学校两头跑,还要到处捡废品卖钱。学校知道了他的情况,还组织了一次募捐,可善款终究杯水车薪,让万礼在学校里如履薄冰。
大家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无可奈何的目光,每时每刻都在刺痛万礼。他还只是个敏感的青葱少年,肩头的担子却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需要钱,很需要。
对富人来说,钱是工具;而对穷人来说,钱是命。
这时,万礼发现了一个招聘广告,一家KTV招聘保安,年龄不限,待遇从优。万礼果断得去了,却因腿瘸被赶了出来。
这是万礼的全部希望。KTV给的工资,是他捡多少废品都赚不到的,在万礼眼里,那都是爷爷的医药费。所以他不气馁,每天都去蹲点。
然后就让他蹲到传说中的老板,大家都叫他伍哥。
万礼初生牛犊不怕虎,趁人不备闯进伍哥的包间,当面跟伍哥说自己要应聘保安。
伍哥心情好,没跟这小孩一般见识,开玩笑似的问万礼:“小朋友,我为什么雇你啊?”
万礼的回答很简单:“我不要命。”
伍哥也是年少出来混,三十出头做到当时那个位置,也不是什么善茬。他欣赏万礼的勇敢,让手下给万礼安排了个工作,能干就干,干不了滚蛋。
所谓保安,其实就是打手。那时候这种娱乐场所,闹事儿的,砸场子的数不胜数。万礼就在打架中成名,从小瘸子,变成了瘸子哥。
万礼的确如他自己承诺的,他不要命。如果能救爷爷,他死都行。
因为忙着挣钱,万礼开始缺课,最后干脆退了学。小姑他们都知道,可是出于私心,谁都没跟爷爷说。
可纸包不住火,爷爷还是知道了。
那时爷爷已经接受了治疗,手术,化疗,按部就班,医生说只要患者配合,多活几年不是问题,如果以后好好静养,或者十几年也有可能。
爷爷一直以为自己用的医保,大部分医药费都能报销。所以他听说万礼在给流氓混子当打手,才气得火冒三丈。
万礼被罚跪,被打,他都忍了。跪在爷爷病床前,只要爷爷能治好,他所做的就值。
大伯二叔和小姑也去了医院,看爷爷生气都拦着劝着,而万礼就那么跪着,半点不松口。
爷爷让他回去上学,他不吱声。爷爷让他别干了,他还不吱声。这会儿老爷子不说万礼像他了,气急了,还大声骂万礼:“你这个兔崽子,我真后悔养了你!”
小姑听不下去了,瓮声说:“爸,别跟孩子说狠话。”
大伯和二叔都知道真相,大伯装模作样地训斥了万礼几句,让万礼回家给爷爷做饭,二叔也担心爷爷的病,还替万礼说了几句话,小姑送万礼出门,在门口安慰万礼:“你爷爷这脾气你知道,他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们都向着你。”
万礼点点头。小姑他们也不比他好过,每家都为了爷爷的医疗费扒了层皮,但亲人不就是这样么,平时吵得脸红脖子粗,老人家真病倒了,每个人都上火。
后来,爷爷趁医护不注意,居然跑了出去,跑到了万礼工作的地方,老头子不认识什么伍哥,反正看着像有头脸的就缠着人家,非让人家放了万礼。
他缠的人刚好是伍哥一个手下。爷爷不依不饶,又是下跪又是求救,把报警的话都搬出来了,只说让他们放了万礼。
伍哥一直很关注万礼,这小子冒头这么快,是个可堪重用的好苗子。但万礼太年轻,必须得在社会上历练历练才行,所以未曾让万礼接触到他们的核心生意。老爷子去这么一闹,又是人命又是报警的,他们虽说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愿意捅娄子的。这事儿被伍哥听说后,当即命人辞退了万礼。
万礼没了进项,医药费就蒸发了大半。大伯他们也要过日子,实在挤不出多少钱来。爷爷也是有感觉的,他找小姑盘问,把小姑问崩溃了,才说出实话。
爷爷恨呐!他既恨自己的无能,又恨自己对不住万礼。挺大岁数的老爷子在病房独自哭了一场,第二天就决定出院。
这谁能同意,万礼第一个不答应。他还去求伍哥再给他一个机会,可是伍哥不见他,没人再认他。爷爷还闹着不出院就跳楼,最后大伙没办法,就同意了爷爷出院。
再后来,因为爷爷治疗得不彻底,癌细胞扩散,没能熬到第二年夏天,就撒手归了西。
临终前,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万礼,而他留给万礼的,只有一句气若游丝却铿锵有力的话:“好孩子,走正路,走正路。”
这是藏在万礼心中,蒙尘了数年的伤疤。他说到最后,已经神志不清,江洵把醉醺醺地他拖到床上,给他脱了鞋盖被子,万礼闭着眼睛还在呢喃:“走正路,我走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