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后,浴室的玻璃门是亮着的,小沙发的扶手上搭着陶野今天穿的杏色毛衣,毛衣上似乎泼了一些暗红色的酒液。
沙发脚歪着一双高跟鞋,鞋带有些乱。也是属于陶野的。
“你……”
夏星眠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站在这里,想质问陶野的下落、或是阻止陆秋蕊对陶野做出什么事,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立场。
她和陶野的关系只能存在于暗无天日的黑夜,永远不能宣之于口。她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保护她。
她甚至都不能问一问她在哪里。因为在陆秋蕊眼中,她们根本就是两条平行线里的陌生人。
她有什么办法能在此时此刻保护陶野吗?
——有么?
——其实有的。
夏星眠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好吗?”
陆秋蕊显然也有些意外,半晌都没说话。
过了半天,她才掩饰性地笑了一声,抱起胳膊,倨傲地问:“怎么,你愿意向我认错了?”
“我就想和你聊聊。”
“想和我聊,可以。除非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认错。”
夏星眠盯着那件搭在沙发头上的,属于陶野的杏色毛衣,双手紧紧攥成拳。
她把刚刚深吸进去的那口气缓缓地吐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
“我错了……”
“然后呢?”
“你还想要听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听什么。”
“好……”
夏星眠低下了头,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紧。
“是我任性,是我不识抬举,都是我的错,我认。我现在请求你,我求你和我出去聊一聊。只要你今晚可以和我待在一起,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打也好骂也好,或者要直接睡我,怎么样都行。我求你了……真的求你……”
她颤抖着喘了口气,垂着眼,语气越来越低,低到了尘埃之下。
“求你……”
在地下室差点被打到死,她也没有对陆秋蕊说出「求」这个字。但她现在就这么低着头,盯着脚面,像一条没用的狗一样,苦苦哀求。
这是这3年里她第一次对陆秋蕊如此的低声下气。
或者说,这是她21年来,第一次向一个人、一件事如此彻底地妥协。
但哪怕低头,夏星眠也很清楚,她妥协的对象,其实并不是陆秋蕊。
真正驯服她、让她甘愿为之放弃一切骄傲与尊严的——
是陶野。
第31章
皱巴巴的星星糖
市体育场。
这个时间,该比的比赛差不多都比完了,运动员与观众早就离场。偌大的排球场地,只剩下空荡的观众席座椅与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
周溪泛听说夏星眠的事时走得匆忙,还落了一些东西在这里,她想起来的时候队员也都走了,于是她只好再回来一趟。
想到病房里发生的事,她心情不是很好,找包的时候脸色阴恻恻的。
走到队员休息区,周溪泛低头找了一会儿,脖子找酸了,一抬头,忽然看见上方的观众席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端正坐着,双手交叠在膝盖上,正静静地看着她。
“喝一杯?”
夏怀梦微微笑着。
周溪泛拎起包,甩到单侧肩上,嘴唇抿成一条线。
.
蜿蜒的公园小路旁,长椅透着被雪浸湿后的砖红色。
沿路的树都是光秃秃的,垂垂半死的枯叶也没有一片,叫人分不出树的种类。
枝头上,浑圆的月亮被缠在那,像一只巢中盘卧的肥胸脯的白凤凰。
周溪泛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垫在椅子上才坐下。
夏怀梦从便利店方向走过来,手里捧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纸杯子。
走近了,她把其中一杯递给周溪泛。
“喏,热牛奶。”
周溪泛:“你说喝一杯,就是喝牛奶?”
夏怀梦在她身边坐下,与潮湿的椅面只隔了一层大衣,“你之前不是最喜欢喝这种奶粉泡出来的牛奶么。”
“那是10岁的我!”
“啊——”夏怀梦了然,“原来20岁的小稀饭已经不喜欢喝奶了。”
周溪泛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夏怀梦喝了一口手里的热咖啡,沉默了片刻。
“我看到你们今天的比赛了,很精彩。以前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打排球。”
周溪泛冷哼一声。
“说得你好像很关注以前的我一样。”
夏怀梦笑了笑,“其实我今天去那里,是听说有一个叫夏星眠的女孩子会去比赛。可惜我看了一天也没有找到眠眠,或许真的只是个同名的人吧。”
周溪泛面色一顿,“你……今天来,就为了找她?”
夏怀梦:“嗯……”
周溪泛攥紧手里的牛奶,低低地叹了口气,做好了说出一切的准备。
“其实……”
夏怀梦自以为猜测出了周溪泛欲言又止的原因,把咖啡放到椅子上,手撑住边缘。
“你知道的,我结过婚,又离过婚,也已经有孩子了。”
“你想说什么?”
“你正年轻,而我已经老了。”
夏怀梦瞥向周溪泛手里的那杯热牛奶。
“当年拿走你的戒指是我不对,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一直都拿你当我的另一个亲妹妹看。那时我也只是不想看到你失落,因为你那么期待地说想要来年见到我……”
周溪泛快要把牙咬碎了:“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你难道以为我等了你10年,留恋你了10年,你配么?”
夏怀梦平静地看着已经压不住愤怒的周溪泛,缓缓吐出三个字:“我不配……”
周溪泛在夏怀梦的眼中看到了和夏星眠很像的那种淡漠。
这种淡漠非常残酷。因为她很清楚,她不是在故意气她,也不是自作清高,她就是在陈述事实,在平淡地叙述她觉得再寻常不过的心迹。
她只是真的对她没有一点点的喜欢。
她不禁自讽地笑。
她都不知道她如今在做些什么。
故意隐瞒了夏星眠的行踪,让夏星眠被陆秋蕊害成了现在病床上那个样子。
即便如此,她在病床边都还是不敢说出实情。眼睁睁看着好朋友在泥潭里沉陷着,她明明只要稍微伸一下手就可以救出她,但她的本能仍然不选择这么做。
她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她到底在等什么呢?
或者说——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想了半天,她终于在心底找到了那份陌生的恐惧。
她害怕,怕夏怀梦找到夏星眠之后,夏怀梦就再也不会因为夏星眠的事来「烦扰」她了。
而眼前的一切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的恐惧都是真的。
原来10年了,在怨恨背后,还是藏匿着眷恋。
陆秋蕊说得对,她也是刽子手。
为了这脆弱得不堪一折的可怜纽带,亲手把自己的良知埋进土里。
周溪泛捂住自己的太阳穴,哑着嗓子说:“我想回家了,抱歉。”
夏怀梦问:“怎么,今天发生什么事了么?”
“也没什么。”周溪泛笑了笑,想起被陆秋蕊威胁的事,顺势岔开了话题,“无非就是在暨宁这边势单力薄,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说话。”
“一个人在这边是这样。毕业后,你还是回岸阳去发展比较好。”
周溪泛仰起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的牛奶。
抿着唇上的牛奶渍,她别过头去看还在枯枝头睡着的月亮,恍惚了一瞬。
她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结果了。
.
陆秋蕊对夏星眠说的那些话非常满意,答应她,今晚会和她待在一起。
然后她就带着夏星眠下了楼,好像挺开心的,睡衣也忘了换。出门时,给唐黎打了个电话。
“过来我公寓一趟,帮忙照顾一下陶野……嗯,今晚我有别的事了。”
听到这通电话,确定了陶野暂时不会有事,夏星眠的心才安了下来。
陆秋蕊把夏星眠带上车,亲手给她戴好安全带。
车子轰鸣着,深夜,一路无堵地,径直开到她给夏星眠租的房子楼下。
进了屋子,灯一开,夏星眠看着已经阔别太久的房间,自己都觉得陌生。
这里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所有家具都蒙着灰。墙角钢琴上的避尘布已经由青竹蓝变成了炉钧釉,像笼了霾,灯光下还多了层灰尘带来的绒质感。
陆秋蕊走到钢琴前,拉开避尘布,向夏星眠招手:“过来,坐到这里。”
夏星眠走过去走下。
对她这种一反常态的温顺,陆秋蕊思考了一会儿,问她:“是不是脑子挨了一棍,就会打通任督二脉之类的,直接给你打开窍了?”
夏星眠强忍住反呛回去的冲动,闭着嘴缄默不语。
陆秋蕊:“好久没听你弹琴了,弹一首,听听。”
夏星眠淡淡地问:“你要听什么?”
陆秋蕊:“随便……”
打开琴盖,夏星眠十指放上去,开始随便弹一首自己潜意识里记得住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