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苯二氮卓类药物会促使肝细胞内的药酶活性增高,加速阿司匹林的代谢,降低疗效,所以这两种药物不建议放在一起吃。这点药物学常识林雪迟还是有的,他点头:“你的意思是,是有人给她用了艾斯佐匹克隆……”
他顿了顿,为了脑袋里闪过的一个念头感觉到害怕。
很少人知道林雪眉在吃助眠药,无非就是他、喻江还有可能就是最亲密的几个朋友。这东西从胃液里面检测出来也不会有人觉得异常,这是应付失眠和轻微焦虑症最常见的药类。
“她可能是先被人弄昏迷然后被绑走的。”Allison说:“我们应该去一趟车站看看,问问当天开回来的那趟车的司机,有没有看到她上车,什么时候下车的,旁边有没有跟什么人?”
林雪迟深吸一口气:“你是认真的?”
Allison撇撇嘴:“嗯。”她把咖啡杯呛地扣在桌上:“我知道很危险,但是我的脑袋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应该去这么做,要不然我会后悔。可能你觉得我是个女孩子,看起来很柔弱,没什么个性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对,我是没去过纽约,不像那些又漂亮又能干的女医生,但你别小看西雅图的女孩子!”
林雪迟莞尔,他觉得她有点可爱:“我没小看你。”
Allison有点气呼呼的:“这一票我干定了!”
林雪迟忍俊不禁,摸摸她的头发:“我很感谢你这么勇敢,雪眉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她很幸运。但是……这件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它是一个不仅危险,而且很庞大……很深的一个黑洞,就像你说的这么多年了,FBI都没有解决的案子,这不是依靠我们个体的力量可以……”
“那就试试呗。”Allison耸耸肩膀:“如果我们俩做不到,那你一个人肯定也做不到啊。为什么不给你自己增加一点可能性呢?”
林雪迟苦笑:“我已经不可能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了,我势必要和他有一个了断,但是你不同,你不需要把自己的生命搭进去。”
“他?”Allison捕捉到了关键字:“他是谁?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假设这个他……”林雪迟叹息:“好吧,你的决心我很了解,我的确需要帮忙,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都要告诉我,不要单独涉险。我会尽可能保证你的安全,好吗?”
Allison眼睛亮起来,点头:“好,我答应你。那我现在可以做什么?”
“这些资料我留着,谢谢你,我会好好看看的。”林雪迟把那些打印纸拿了过来,他压低声音:“你看到那些被开颅的脑子了,那肯定是外科医生的手法,所以我们首先要找到那个给雪眉开颅的人,他可能是个外科医生,可能不是,但一定有丰富娴熟的临床经验,可能是医学生,或者受过临床与相关实际培训的人,他可能在华盛顿医学院里,你去找找有没有雪眉熟悉的人。”
“好。”Allison掏出笔记本来写下关键词:“你觉得他和雪眉认识?”
“很有可能,”林雪迟说:“他知道雪眉的信仰,他知道她在服用助眠药,他知道她这个周末会回家,并且会去西雅图车站搭车,那至少他离她很近,可能是学长教授,可能是朋友,甚至可能是她习惯就诊的学校校医。”
Allison点头:“嗯,我懂。雪眉认识的人大部分都在学校里,应该是在学校。”
“麻烦你了。”林雪迟笑笑:“周末我会去一趟车站,问问相关的司机当天的情况。但我要上班,我的时间不像你这么自由,你能帮我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Allison像模像样地和他握了握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Dr.Lim。”
第6章 虚荣
西雅图正式进入冬季。簌簌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雪粒粘在窗户上,有指甲盖那么大。入夜后,天幕仿佛沉在深海之中,晚灯像怪异的会发光的鱼忽远忽近。
林雪迟和Walter一起结束晚餐,两人步行回住院部巡诊,经过楼梯口的落地窗,楼下一辆救护车划开积雪开了出去,这样的天气急救工作恐怕困难重重。
“这么大的雪路况肯定不好,运气差的因为塞车在路上死掉。”Walter看着救护车说。
林雪迟停在窗前。急救科进来的死亡率达到百分之三十多,能活下来的几率本来就不大。
“病的不是时候。”他说。
Walter挑眉:“怎么不说雪下得不是时候?”
林雪迟一怔:“雪总是要下的……”
Walter朗笑:“所以你是客观唯物论者?他们说华裔从来不相信神。”
林雪迟说:“信的,我妹妹就信佛。”
“我的博士导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说当医生最好信个神,免得人死的时候把罪恶感和愧疚感都揽到自己头上。”Walter说:“毕竟神是我们最后能避难的地方。”
“那你呢?你也是基督徒?”林雪迟问。
Walter摇头:“我是无神论者。人死了是因为生理功能不能正常运作了,就是这样。”
“所以你不会有愧疚感?”
“我是从急诊科来的,你说呢?”Walter调侃:“我刚来的时候就把主任得罪了,不小心睡了他的宝贝小侄女,妇产科的一个小护士,他把我扔到急诊科一年,整整一年,别人都上手术台了,我他妈在那边整天拿着电极板除颤*,电一个死一个,习惯了就好了。”
林雪迟笑出声来:“后来呢?你怎么回来的?”
Walter简直不堪回首:“后来我跟主任说,我不干了,你要是不让我调科室,我坚决不干了。他说行,那你来试试,把我拉进OR,床上趴着一个男人,屁股掰开,痔疮溃烂,一屁股的脓。他说你来切吧。我一年多没进OR,套上口罩就上去了。”
“做了多久?”
“两个小时。手抖,差点割破肛门。”Walter比了个手指头,有点得意:“所以我是无神论者。我今天有的都是我自己挣来的。”
“那的确是你应得的。”林雪迟手里的咖啡渐渐开始凉下去:“我对宗教,只有认知上的好奇,没有感情上的共鸣。我好像很难对人和人的信仰产生感情上的共鸣,我还是实习生的时候,我的导师觉得我不应该做外科医生,他担心我什么时候弄死了病人也觉得理所应当。”
Walter说:“但你是个好医生,你有医生必须具备的冷静,理智。悲悯救不了人,神也没见得多悲悯。”
“我觉得外科医生是很难适合宗教的。”林雪迟说:“手术台上操纵生死的感觉,我们都知道,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神来充当精神支柱,外科医生本来都是支配欲很强的人。”
Walter理解:“你父亲不就是研究宗教的吗?他没给你一点影响?”
林雪迟皱眉:“没有……或者,可能说我很排斥他给我的影响,虽然他嘴皮子确实很厉害,我从来没有说赢过他,他是教授,他总是可以旁征博引、数经论典地给人洗脑,这就是他的工作,我去听过他在大学里讲的课,他的那些学生,像爱神一样爱他。”
Walter点头:“宗教人员和医生都是听人祷告最多的职业,他们对于人和信仰的支配能力也同样强。难怪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你们是同一种人。”
林雪迟苦笑,他和喻江的确在某些方面很像。
Walter见他面色不善,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抱歉,没冒犯到你吧?”
“没有,”林雪迟摇头,语气厌恶:“我和我父亲不是同一种人,我也永远不会认同他。在支配欲这个问题上,他曾经跟我说,强烈的支配欲实际上是人类一种非常高级的虚荣心。我认为这种虚荣心应该有所控制,但他很享受,而且乐此不疲。”
雪似乎小了一些。成群结队的实习医生和护士从副楼对面的走廊穿过。
林雪迟瞥了一眼:“今天有课吗?”
Walter走在他前面:“你不知道吗?你父亲今天过来讲课。”
“我不知道。”林雪迟皱了皱眉:“他能讲什么?他没有任何医学背景。”
“伦理。”Walter笑笑:“医疗从业人员的基本伦理观。你该去听听。”
林雪迟冷笑一声,谁出的这么有建设性的主意让喻江去讲伦理?他不把医生都变成杀人犯就已经是非常有伦理的事情了。
Walter的呼机响了,他飞快地往急救室跑。
林雪迟没跟上去,他一转头,喻江正站在对面的穿风走廊上,拎着电脑和一个纸袋子,朝林雪迟露出微笑。他像个来学校探望孩子的父亲,一面为孩子的优秀的成绩感到欣慰,一面又流露出不能与之常团聚的忧郁。林雪迟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他下意识想掉头就走,医院在他心里是属于自己的地方,是不受现实纷扰的,他不想让喻江走进来,他感觉到被侵犯。
但喻江的脸上很少有这样的忧郁,它很真实又很隐晦,隔着一道落地窗,隔着飘摇的风雪,甚至有些暧昧不清,只因为他一直站着,林雪迟才能确定,他仿佛习惯这种凝视,从林雪迟去纽约的那刻开始,就再也没有改变过。
林雪迟咬咬牙,回身朝穿风的走廊奔去,他跑得气喘吁吁,一直跑到他的养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