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离开这儿吧。”颜首夏觑了魂不守舍的纪玉棠一眼,眸中掠过了一抹叹息之意。
沈藻更是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纪玉棠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这朝夕相处的“未婚妻”忽然间变成了“妻姐”,而且还是魔修,这打击是非常大的。她原本以为云赤心的堕魔让她在玄魔之间摇摆,极为痛苦,可想来,这个世间比她悲惨的人多得是。
在地母真身被打散之后,那千里赤土如同退潮之水,快速地消散,而那股始终压在城池上方的灼热和压抑也跟着消散不见。东阿城中又落了一场雨,黑云压城,电闪雷鸣,看着极为恐怖。可这对城中的子民而言,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滴滴答答的雨水串成了一条,仿若珠子一般垂落。
纪玉棠站在了檐下,面色被那无穷尽的闪电之芒照得惨白。身后一道疾风撞来,她眼皮子一跳,蓦地转身,一伸手便抓住了那酒壶。她对上了一身落拓的沈藻,久久无言。
“请你喝酒呀。”沈藻笑眯眯地开口,率先打破了沉寂。
纪玉棠说了一声谢谢,提起酒壶痛饮,她也的确需要用酒浇去满怀的清愁,暂时忘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日后遇到了李净玉,你待如何?”沈藻凝视着纪玉棠,慢悠悠地问道。
纪玉棠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在学宫时与沈藻的那番对话,那时候的她怎么想的?将人绳之以法?大义灭亲?不对,她根本不是冉孤竹,是假扮的,那她跟自己非亲非友,她还有什么立场去替对方考虑?垂眸掩住了眼中的黯然之色,纪玉棠道:“我辈修道,只为斩妖除魔。如果她行恶事,那便不能留。”
沈藻笑了一声,道:“听你这话的意思的,是认为此时的李净玉是无辜的?她不算恶魔?”沈藻抱着双臂,狭长的眼眸中勾起了几分玩味。
纪玉棠不答话了。
“接下去你准备上哪儿去?”沈藻见状转了个话题,她晃了晃酒葫芦,又道,“你还要当散修么?入我春秋天阙怎么样?”上次见的时候,纪师妹才到蜕凡呢,如今便已经筑基了,隐隐走在众人的前头。纪师妹在修道果然是奇才,若是无人指引,恐怕会落入偏道之中。
纪玉棠摇了摇头,她走得道途与八大仙门正传不同,不想被斥为北海妖异。她抬眸对上了沈藻的视线,轻声道:“我打算回天水一趟。”她离家已经有段日子了,不知道父亲母亲如今怎么样了。她与冉家的事情……怎么都要有一个了结了。
“这样啊。”沈藻不打算再劝,纪家是玄门世家,家中藏书万千。纪师妹若是回家去,那也不算是没有人指点了。她虽然想要纪师妹变成真正的师妹,可总不能阻拦人家归家啊。摇头晃脑的想了一阵,沈藻又道:“纪师妹,趁如今还算浅,那缘斩断了也好。”顿了顿,她又笑道,“总好过成亲之后发现她不是冉孤竹来得好。”
纪玉棠被沈藻的话语一惊,完全没想到这师姐已经想得那么远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一道清泠的声音传来,却是颜首夏快步走了回来,冷淡地睨着沈藻。
沈藻没有回头看她,只是轻呵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后,便径直往前走。
颜首夏望着沈藻,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收回了视线。她转向了纪玉棠,无奈道:“沈藻最是喜欢胡说八道,你别理会她。”
纪玉棠认真地点了点头。
“由玄入魔易,由魔入玄难。”颜首夏神情复杂地望了纪玉棠一眼,道,“与其抱有幻念,不如直接截断得好。”
纪玉棠眼皮子一跳,她听明白了颜首夏的话语。李净玉并非是才入魔的,而是在魔门之中长大,其理念与魔道一致。她先前思忖李净玉的事情时,情不自禁地替她推脱,甚至认为她有心入正道——可这仅仅是万千之中的一种可能而已,她不能将这当真。
魔神桩的事情就此了结,可因着李净玉身份暴露,随之衍生出了冉孤竹之事。
到底是名义上的“未婚妻”,纪玉棠忍耐着那股不适之感,跟着秦若水一道寻找蛛丝马迹。半个月后,终于是得到了一些消息,冉孤竹没有再四处历练,她似是成为魔门的阶下囚。
“我太元宫弟子,怎么能落入魔修的手中?!”秦若水沉着脸,转向了纪玉棠道,“纪道友,我打算去寻找冉师妹,你要同行么?”
这半个月已经是她的“善良”了,纪玉棠摇了摇头道:“我准备回天水。”见秦若水眼中掠过了一抹诧异,她又解释道,“秦道友,此回不仅仅是玄魔之间的事情,同样也是冉家的事。”
秦若水闻言沉默,半晌后才道:“好,我们分头行动。”
天水城。
此地是一座凡城,但是与寻常城池不同,里头住着不少的修仙世家,如纪家、冉家都在其中。这使得此处百姓安居乐业,热闹非凡。毕竟街上随便一抓,便可能是个玄门修士,魔门弟子不会这么不长眼,来到天水城中捣乱。
白鹿车在城门口停驻。
纪玉棠掀开了车帘从中钻出,双脚踏在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感触。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几步走入了人潮中。街道上的店铺鳞次栉比,错落的屋宇如同星罗棋布。吆喝声在耳畔响起,似是近在跟前,又像是无比的渺远。
一刻钟后。
纪玉棠走到了一座府邸前,她的视线掠过了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又转到了红木大门上。她往前走了一步,手指触摸到了那冰冷的兽环。她离家已经将近两年了,立下心誓若不成道便不会折返。如今她入了道,修了龙身,父亲母亲知道了,会赞同她走上这一条路么?
人人都道她这个散灵之体不配大道之心,甚至有人试图剜了她的心给那“修道奇才”——那些人讽她、嘲她、厌她,他们若是知道自己归来,又会怎么样呢?嘈杂而尖利的声音在耳畔缭绕,纪玉棠伸手按着眉心,泥丸宫中的道书翻动着,一道湛然清光蔓延到四肢百骸。纪玉棠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都过去了。”
就在她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吱呀一道响,大门从里面被拉开,纪玉棠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庞。对面的人也是一喜,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忙不迭朝着里头扯着嗓子大喊道:“大小姐回来了!”
“纪伯——”纪玉棠无奈地开口,跨过了门槛进入了府中,她道,“我自己去找阿娘。”
纪家的宅邸坐落在市坊之中,看着与其他宅邸相似。然而里头别有乾坤,是以大法力开辟的一座洞天小界,并种下数条灵脉,靠着大阵法演化成清灵之气。一进门,浓郁的灵机如同潮水奔涌而来,纪玉棠浑身脉络张开,清纯的灵力在她的躯体内游走了一圈,又散了出去。纪玉棠早已经习惯这吸灵、散灵之事,她神情淡然而从容,不顾旁人的眼神,顺着记忆找寻到了母亲的院中。
怀真院。
宁怀真正在编织一件法衣,灵力化作了丝线穿过了光芒熠熠的布料,生成了白鹤振翅的绣纹。她忽然间有些心神不宁,那灵力丝线一偏,几乎将图案毁去。揉了揉眉心,她放下了这件法衣,正待起身时,忽地听见院子外头丫头乍然响起的声音。
“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宁怀真眼皮子一跳,忙不迭往外奔走,直到纪玉棠的身影映入眼帘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回来呢。”
纪玉棠软声道:“阿娘。”
宁怀真呵呵冷笑,她伸手在纪玉棠眉心一点,道:“你真是出息了,一出门便将家中与你联络的法器丢掉了,你就这么胆大?玄象之珠能让你成为修士,但那也——”宁怀真打量着纪玉棠,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后,她将纪玉棠拉入了屋中,肃声道:“筑基了?不对,不是法力,你用的办法是什么?”
纪玉棠低着头,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力道。”
宁怀真闻言一惊,她错愕地望着纪玉棠道:“你说什么?”
“儿修了力道法门,真龙化生经。”纪玉棠又重复了一次,她屈身跪在宁怀真的跟前,继续道,“若是不修力道,儿无法迈入道途,到时候总有爹娘的帮助,那也不过能延寿百载。可修了力道之后便不同了,就算到了天人境与天地同在,那也至少是数千年之后了。”偷偷地抬眸觑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宁怀真,纪玉棠又加把劲道,“孩儿只是想常伴爹娘膝下!”
宁怀真许久没有说话。
纪玉棠一抬眸,便撞见了阿娘潸然泪下的场景,心中顿时一慌。她有些无措道:“孩儿说错了什么了么?”
“不,你没错,错的是阿娘。”宁怀真伸手将纪玉棠揽在了怀中,她怀孕的时候受了伤,兴许就在那个时候,小棠的根骨便被损伤了,才会出现散灵之体。
纪玉棠摇头道:“不,谁都没有错。”她不想让母亲伤心,索性转了个话题道,“孩儿这次回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同冉世伯有关。”
宁怀真:“嗯?”
面对着生身之母时,纪玉棠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将自己历练之时经历的事情一一说出。她望着宁怀真认真道:“阿娘,我遇见的是冉家那位姐姐,而冉孤竹她——她恐怕被拘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