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抬起头看见邵一乾,莫名其妙给乐了:“卖力气啊,就你?细胳膊细腿你能干嘛?走走走……”
其实那时候邵一乾已经不是干瘦的体格了,他早在底层摸爬滚打里把一身的细皮嫩肉磨成了铜皮铁骨,岁月如同一双摸骨大师的手,把他的四肢和躯干都拉拔得要比同龄人长些,看上去还有些单薄的肩背早已蕴含了足以承担风雨的力量——他早都不是温室里的花了。
他听到这句话,顿时啼笑皆非,正所谓风水轮流转,他前些天还这么评价言炎来着,转过脸这句话就被扣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他想了想,反正也不用来这片鬼地方讨生活,刘季文安全脱身他们就闪人,钱多钱少无所谓,主动让步道:“老总,工钱我要一半就成。”
胖子脸上的疙瘩肉随着笑开始颤,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嘶”了一声,冷下脸朝后窗喊:“工头!把这小子带下去见识见识!赏他个铺盖卷看看!另外叫会计砍掉他的一半价!”
邵一乾心跳这才放平稳,他方才有过一瞬间的念头,还以为这胖子要找人把他做了,敢情这厂子真是刚死过人,缺劳力缺成狗,连个童工也不放过。
他松口气,感觉后背有些汗涔涔,湿透的T恤贴在身上,被清晨的凉风一吹,登时有一片汗毛立起来开始叫嚣方才的紧张。
很快,有人给他发了一顶脏兮兮的安全帽和一副手套,带着他向一处矿井走去。远远近近有三处矿井,矿井口上有运煤框的滑索,矿井旁边垂下来一个大框,就是人上下矿井的通道。
初入地下,扑面而来是一股热浪,彼时正值三伏天,地面上有清晨的爽风拂着还不大觉着热,入到矿井下,温度随着降落的深度越发高,憋闷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邵一乾感觉似乎有人用绷带紧紧裹住了他的胸膛,眼前时不时会有飞蚊漂来漂去,耳朵里也开始鸣响。
平时第一次体会缺氧的感觉,才知道苦力也不是是个人就能干,邵一乾不动声色地喘了一大口气,垂着眼睛看自己鞋尖,才好不容易抓住有些涣散的注意力。
然后他们终于降到底了。
刘季文刚扛了铁锹过来,迎面看见一个人。此人个子不高,麻杆身材,套着一件十分宽大的工作衫,面无表情地从坑井处走过来,他那身板一看就是个童工。刘季文悄悄摸出藏在裤裆里的钢笔,调准角度刚打算拍一张留作罪证,发觉有些不对劲——
那人眉眼都被压在安全帽留出来的一圈阴影里,脸盘过于瘦削,没有饱经风霜的沧桑,却硬是流露出一股硝烟战场的戾气,留在外面能一览无余的鼻梁和嘴唇也秀气得有些过分,不是老工,跟他一样,是个新人。是个新人倒不稀奇,这人就是有些眼熟。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那人不躲不闪地迎上来,嘴角缓缓挑起,无声道:“早上好。”
刘季文险些跌一跟斗,控制不住地就想把肩上的铁锹往他脑壳上敲一敲,十分想问问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打一进来就没想能全身而退,他私心里把邵一乾引来这里,并不是真像他自己所说的给他烧点烟酒钱这么扯淡,他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他,何谓大是大非。
因为他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些……剑走偏锋的血性,如果没有人提个醒,怎么保证这些血性永远擦着邪道的边不掉进去呢。
有血性是好事,可一旦这种血性入错了行,那就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这几年来,他冷眼旁观他裹着一身亡命徒的气质游走于大街小巷,笨手笨脚地兼顾生与活,同龄孩子都在教室里背诗文,他估计在菜市场为一两毛的菜价挣得脸红脖子粗,同龄孩子在深夜里陷入黑甜梦,他估计正爬在墙上做题,这很好。
可刘季文一想起他在制药厂的“丰功伟绩”,就有些心有余悸——
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能干出来的事!他怕很正常,他不怕就坏了!人如果连性命攸关的事都不怕,还会怕什么呢?他如果连这些都不怕,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一个人的命运,其实都已经预先埋藏在一个人的心中,草蛇灰线,蛰伏千里。
而只有慈悲心才是永远的运数。
换句话说……他没有在邵一乾的身上找到这个东西。
他憋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出去再收拾你!”
邵一乾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以为他早上出门没吃药。
矿井下作业分许多方向,邵一乾被带进了朝向西侧的一个甬道里,刘季文跟他刚好相反。
挖煤工人有很多,来来往往的工人都光着膀子,矿灯能照亮的地界也就鼻屎般大,映在每个人的肩背上,都泛出一层光,汗味不住地往鼻子里钻,把邵一乾熏得直皱眉,感觉有一百个大汉刚在马路上跑完了一趟马拉松,然后集体脱了鞋在他眼前抠脚。
本来呼吸就不顺畅,这一折腾,简直叫人分分钟不想活了。
邵一乾撩起汗衫擦了一把汗,挥动胳膊下了第一敲,结果对面的石壁屁改变都没有,还把他胳膊震得发麻。他眉心一跳,一努嘴,“呸”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合掌蹭了蹭,就不信这邪!
第二下挥下去,石壁上可算有了改变,那也只是一点,就多了个印子。
邵一乾心说:“……不至于吧。”
身后有个人把他扒拉开:“起开起开,去把地上的煤渣往框里铲,这里还没松动过,没眼睛不会看么?瞎凿个什么劲儿!”
邵一乾退了几步,换了铁铲,一铲一铲把甬道里的煤渣往框里转运。
那运煤框比他高,说是掉落的煤渣,其实那根本就不叫渣,都是几公斤沉的大煤块,一铲子掀起来,得一鼓作气掀到框子里,没几下就把他那二两力气耗没了。
呆在矿井下没有白天黑夜,等到他们这一批人被换下来时,邵一乾跳出矿井一看,太阳西沉,远处的天幕上已经浮起一轮淡淡的弯月。
他呼了口气,迈了一条腿,登时没跪地上去——脚上一阵钻心的疼。幸好背后有人扶了他一把,刘季文捞着他腰把他撑起来,俩人一起朝宿舍区走去。
宿舍区是一排简陋的低矮平房,没门没窗也没床,一排草垫子一字排开,是个十分简易的大通铺。
刘季文打完水回来涮出一把毛巾递给邵一乾,自己坐在草垫子上泡脚,平心静气道:“感觉怎么样啊?”
邵一乾抱着脚挑血泡,疼得倒抽气,没好气道:“自己有眼睛不会看?”
刘季文冷笑:“活该,不该你操心的瞎操心!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邵一乾憋了一天了,真不知道刘季文这话里的火药味这么重是冲谁发的,闻言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脑子砸傻了把炸弹当饭吃了吧?有什么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刘季文用毛巾甩了他一下:“我真不知道你小子这熊心豹子胆都是哪里吃来的,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你奶把你撵出家门,是不是就因为你老惹是生非?这么些年,你怎么就没些长进?”
邵一乾乍一听到撵出家门的话,一股火就往上冒,虽知道刘季文说的是大实话,但他骨子里已经沉寂多年的逆反个性又崭露头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针锋相对道:“我惹什么是生什么非了?你管我?”
刘季文碰了个灰头土脸,气笑了:“有种,我再管你我名字倒过来念!”
兄弟俩就各自闭嘴了。
邵一乾有记忆起,身边的人都在给他画条条框框,都在给他立规矩,远一些的,邵奶奶,小一些的,言炎,近一些的,刘季文。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如此热衷于束缚他,真是因为他太出格了么?他自己也在反思,可是近年来随便挑出一两件事来,别说吃喝嫖赌,就是打架斗殴他都没沾上过边,到底是哪里叫这些人对自己这么不放心?还是他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想着想着,他就心生一股委屈,十分茫然地想,这些年来的努力都是错了方向的吗?都是一文不值的吗?
总有些心灵鸡汤告诫人们要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可马克思有句话,叫做“人是社会的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内心再强大的人,如果踽踽独行久了,老也得不到外界一丝丝的肯定与赞同,恐怕再强大的内心都会土崩瓦解,因为看不到价值!
他第一次,从心底生发出一种忐忑,是否他选择的道路只是一厢情愿的向善?可是旋即他就愣了,因为他压根儿没有做过选择,他所有出发的动力,都是“不得不”,而不是“我要”。
换句话来说,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是我要长见识才出的家门吗?不是,是因为失手伤人,被奶奶赶了出来。
是我要捡破烂的吗?不是,是因为要填饱肚子,别把自己饿死街头。
是我要跟着刘季文来吗?不是,是因为刘季文自己说有生命危险,我才跟进来,心想或许能帮上他。
他一时更委屈了!
刘季文泡完了脚,看见他垂着头,不言不语地靠在墙根,阴影里小小的一团,露出来的胳臂上有些小面积的淤青,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他顿时有些后悔,想他这么大的时候,虽然只身一人在国外生活,那也是爷爷奶奶隔三差五打个越洋电话,要不就给巨额零花钱,可是邵一乾呢?他像一个被喝空的可乐易拉罐,一直在海面上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