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想起之前一事,回得早了,仍有些担心师尊见了她不自在。再缓一缓,兴许要更好些?
结果硬生生被几个与阮明珠一样豪放的师姐拉着谈天说地,脱身不得。卿舟雪记挂着云舒尘平日休憩的时辰,在还剩三炷香时,她坚决地要抽身离开。
阮明珠也拉住那几个好客且喝高的师姐,“你可别烦她了,她回去自有要事。”
一番挣扎,这才作罢。
卿舟雪以最快的速度御剑飞回鹤衣峰,一路上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她瞧见屋内一抹黑时,急促的脚步不禁顿了顿,而后更快地走过去。
匀着力气推一下松一下,她将那门悄然无声地打开,待人的整个身躯没入房内后,卿舟雪极快地关好门,唯恐放哪怕一丝冷气进来。
师尊今日怎么歇息得如此早。
但愿她不会因着白日那事心生芥蒂,卿舟雪默默在肚子里打好了道歉的底稿。
她若今日再沐浴一次,动静肯定有些大,免不了吵醒她。卿舟雪回忆着内门教授的小术法,对着自己念了一遍,整个人焕然一新。
其实还挺好用的,只是不太习惯,仍是倾向于被水清洗一次。不然总觉得和没洗一样。
她极为轻缓地脱了外衣,翻身上床,钻入被褥,一把抱住云舒尘,却被那滚烫的体温烫得心里一惊。
发烧了。
卿舟雪顾不得吵醒她,将手贴上她的额头,哪哪都是烫的。云舒尘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野外冷冽风雪的气息,她略有点昏沉地睁了眼。
这几年有卿舟雪在一旁仔细关切着,冷暖皆问,云舒尘鲜少生病。
今日……今日怎么又走上了老路?
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
“冷。”师尊极轻的一声吸气,身躯隐约颤抖。卿舟雪记得自己发过一次高烧,也是身体滚烫,却感觉到冰凉。
云舒尘慢慢转过身来,想将她结结实实地揽入怀中。结果卿舟雪极快地翻身下床,走出门,唤了一声,“阿锦?”
一双小绿灯盏自墙头上倏地燃起,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她。
“峰上退烧治风寒的药,劳烦你去熬一碗。兴许得快点了。”
卿舟雪见猫翻身跳下墙,消失不见,便又打开门进来,一下子关紧。
“除了冷,还有哪里难受?”她的手指微凉,触着云舒尘的额头,试图将那儿的温度冻下来一些。
云舒尘在黑暗中半睁开眼,转向卿舟雪,这一眼慵慵懒懒,借由几缕冷冽月光看过去,里头是湿润的。
她烧得有点厉害,说话的声音也如放在热水中泡得昏沉绵软,“徒儿方才不在。”
“……为何不在?”
师尊的声音温雅动听,平日里端着也有一份距离感。卿舟雪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声气中噙着一丝嗔怨。
她先是一愣,心中几分愧疚浮上心头。将脸凑过去,“徒儿刚才心中有一事尚不能确定,只好去问了阮师妹,回身时又耽搁了许久。”
什么事不能确定?
云舒尘头脑有点昏沉是不假,不过尚有一线思维吊着,她正欲再问,门却吱嘎一声开了,阿锦站在门口,化为人形,手里则端着药碗。
第69章
卿舟雪将药碗端过来一瞬间,一阵白烟袅袅,花猫自腿边溜走,尾巴还顺道儿勾上了门。
她小心地将药碗平置于一旁,又将云舒尘扶起来。这时扶得颇有些费力,因着云舒尘柔弱无骨地贴在她身上,仿佛捞不起的面条。
最终她又睁开眼,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些,身后与床头之间便很快垫了半个徒弟,得以让她舒服地靠着。
卿舟雪将药拿起时,掌心中溢出的寒气很快将其凉至温热,将将能入口。
在纳戒中找一找,她给她喂药时,仍不忘再喂一颗蜜饯。
云舒尘觉得舌根先是苦涩,而后是一股熟悉的回甘。
若是人一世也如此,先苦后甜,那真是极好了。苦的地方略略蹙眉一时,待到苦尽甘来,甜的地方才能齁不腻的。
莫名这样想着,她将她靠得紧了些。
“今日师尊是怎么冻着了?窗户有漏风吗?”才刚合上眼安心入睡时,听得徒儿在旁边问。
“不知。”
很轻地一声。
瞧她甚是困倦的模样,卿舟雪安静地不再出声,潜心运功祛寒。云舒尘仍然时不时动一下,似乎是缓解无法避免的颤抖。
不知为何,每每当卿舟雪挨着她运功时,入骨的弥散冷意总是凝滞,然后如抽丝一般离去。
机缘?命定?
她脑中浮现这四个字,宛如葫芦与瓢,摁下一个,就浮起另一个。
最终颤抖平息,枕靠在一片冷香中睡了过去。
在卿舟雪看来,师尊病得相当蹊跷,唯恐她又多了什么新的毛病,日夜观察着。她这一病也着实冗长,整整几日才退烧。
这几日,云舒尘心里舒坦了。浮夸一点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恨不得被徒弟供起来。
她其实挺喜欢这样。哪怕是人家太太太祖奶奶的年纪,也乐意被她娇纵着,偶尔有点羞耻,不过……也只是在心里这般想,面上却是不显的。
于是云舒尘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暧昧不明地又多病了几日。
卿舟雪并不觉得麻烦,事实上,她生命的乐趣不多,云舒尘以及她的一些事,便从这乐趣中占了相当可观的一隅。
今日没有下雪,天气好了些。冬日难得的太阳光并不暖身,洒在一层薄雪上,映得山野尽白。
云舒尘说这几日久居室内,连房门都未怎么出过,非要出去透透气了。
卿舟雪自然也是一道的。
她并未赏景,而是看着云舒尘,瞧着瞧着,便蹙眉,“师尊的脸色,仍是苍白了些。”
云舒尘才退烧没几日,披着徒儿的一件外衣,又被惨白的雪色一衬,面颊上的确无甚血气。她闻言微微一叹,“好得多了。对了,看你几日欲言又止,是有何话想与我说?”
云舒尘总觉得卿舟雪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都被寡言的徒儿给咽了回去。
接下来这般一问,卿舟雪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的眼睛,心中仍是记挂着一事。
“……师尊,你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这样好么?”她的目光不躲不避地看着她。
她的师尊先是一愣,而后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觉得好不好。”
“虽不明白为何旁人对此多有指点,”卿舟雪即答道,“不过我觉得若是相互喜欢,那便很好。”
并不是很意外。
一阵风吹起,夹杂了些碎雪,飞落于云舒尘的鬓边。卿舟雪刚把这话说完,便抬手替她慢慢捻了下来。
云舒尘抬眼时,正好自她眸中瞧见了一个小小的倒影,是自己。天与地一片白茫茫,她眼中再未载诸多颜色,只有一个自己。
一撮小火苗,不知怎的就在心底暖暖地烧起来。那个不知困扰了多久的猜疑,兜兜转转,在这种专注的凝视下,忽而有了冒头迹象。
“那卿儿喜欢师妹么?”
云舒尘也不知自己是怀着何等心情讲出这么一句话。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一时并未发言。
云舒尘瞧她脸色犹疑,方才心中微燃的一蹙火苗,似乎在冷风中被浇灭,人也倏然清醒了许多。她轻咳一声,弯着唇,“瞧这模样,情根深种。”
没想到徒儿疑惑道,“师尊说的是哪个师妹?亦或是说所有师妹?”
师妹有很多,分为外门和内门。内门里有阮明珠,还有几个同时入门,但交往并不过密的师妹。外门则皆是师妹,包括被她们带回来的余英。
云舒尘一下子抛出如此宏大的词儿,她那木头做的徒弟一时开始严谨而审慎的思考。
听着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问,云舒尘先是愣住,而后神色微冷,一扑一灭地,饶是她也失掉了耐性,淡声道,“阮明珠。”
“还好的。不过她时而有点吵。”卿舟雪答得很快。
还好。
若是问她喜不喜欢自己,也这般说“还好”,云舒尘扪心自问,定然会想将她再扔一遍一梦崖。
她突然不想执着于此问了,落到这冷冰冰的小美人身上,估计也是一样,省得气得心口疼。
在心底冷哼一声,云舒尘朝她扔了句“倦了”,便拂袖往屋内走去。
“可我觉得不怎么对劲。”袖口却不知何时被卿舟雪牵住,她似乎是无意地握紧了那片衣料,还在垂眸思索,“师尊,我觉得我对阮师妹,并非如话本子里的师姐师妹那样。”
“嗯。”云舒尘背对着她,稍微回眸,“何处不一样?”
“我不想亲她的脸,也不想亲她的脖子,对于和她同床共枕,还要将衣裳脱去……”卿舟雪愈发蹙眉,仔细回忆着话本里模糊的一些片段。
云舒尘觉得脸热,只听得一二行,便嗔道,“打住。你……无需再描述这么多‘不想’了。”
卿舟雪安静地闭上嘴。
言语青涩,但足够让人明白了。云舒尘背对着她,心中似乎有一层薄霜消融,留下的一行行褶子也终于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