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尘终于站不住了,她摸索着盘腿坐了下来,眉梢紧蹙,脸色苍白,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但施法的手势却寸步不让,看起来似乎要与天斗争到底。
师尊……
不要降雷。
卿舟雪的手陷入地面,朝她的方向爬过一寸。没过一会儿,又缓缓挪过一寸。终于蹭到阵法边界时,却发觉她根本出不去,也碰不到她半分。
云舒尘闭着眼,至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第七道天雷正在蓄势待发。
别劈。
不要劈了。
求求你……不要伤她。
卿舟雪揭力抬起眼,看向天穹,她不知道苍天能否听得见,近乎恳求地,用虚弱的气音低喃,一遍又一遍。倘若非要这一条天煞孤星命,拿去就是,何苦要波及她身旁所有之人。
天空上的那片乌云凝滞一瞬,卿舟雪以为瞧见了微茫的希望。
而后雷劫却更为猛烈地降了下来。
这一道,天昏地暗,四周雷鸣不绝于耳,偌大的天穹之上,又断层裂开了许多缝隙,但一缕天光都射不进来。
卿舟雪伏在地上,她现在看不清师尊,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阵法碎了一半。似乎是越师叔在黑暗中凄然喊了一声,“云舒尘!”
卿舟雪一动不动。
她听着这声呼唤,心中本该是一片空茫,但这重雷劫仿佛直接劈到了她的心上,裂开了一个口子。
自裂口中,率先流出来的是悲痛。
她头一次感觉心脏紧得发疼,鼻尖发酸,无所适从的感觉让她的身躯在不停地颤抖——
一行清泪从眼角,缓缓淌了下来。
而后越积越多,糊了满脸。
她艰难地抬起手,沾去这些泪,相当陌生地看着。
而后,流出来的是愤怒。
以前兴许也恼过,但从未如撕破迷雾一样,体味过如此鲜明而猛烈的怒火。
愤怒让她的身躯颤抖得愈发厉害,她体会着如此强烈的情绪,这种冲动似乎可以充作人躯的骨血,她顶着万重雷劫的威压,以金丹后期的孱弱之躯,居然就此慢慢站了起来,哪怕每一寸骨骼都被碾压,她仍在天雷底下,缓慢舒展着身躯,逐渐高昂起头颅。
最后一种缺失的情绪,名为憎恨。
她以前从不懂恨,儿时旁人对她或避而远之,或欺她辱她,她心中不记挂,无执妄。余后遇到一些不公,也并未放在心上。
如果说一时血热让她站起来,而此刻钻心的恨意却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她在此刻终于了悟到何为除之而后快。
对于天道。
它为何如此忌惮自己?
非要置于死地?是不是表明自己足矣威胁到它?
如果斩杀天道是让它不再降下雷劫,不再危及师尊性命的最后一种方式——
或是自己死在雷劫下,云舒尘与诸位长老,也不必为她再扛这命劫。
哪怕孤注一掷,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举起自己的剑。
掌门在阵法外骤然睁开眼,先是一愣,而后大喝一声,“卿舟雪!你要做什么?”
卿舟雪置若罔闻,而是抬头望着天,悲痛,恼怒,恨意交织,她如初破茧的蝴蝶,刚展开的翅膀尚青嫩柔弱,在罡风猛吹之下,双翼逐渐变得坚韧有力,直至稳稳立起。
九重雷劫的威压也再不能让她跪下。
卿舟雪的双眸阖上,再度睁开时,又呈现出一片无情无欲的冰霜色。
她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右手,在心底呼唤。
北方掠过千重山的寒风——
岭上积压数百丈的皑雪——
冻湖之中万年不化的坚冰——
天地万物轮转有常,以听法召,助她以凡人之躯,向苍天斩一剑!
卿舟雪四周的空气趋于凝滞,降到冰点,连风都不再吹得动。兴许是心中的念想太过强烈,兴许是方圆几千里也就这一个冰灵根,此次术法异常强大,皑皑风雪仿佛席卷着整个冬意的凛然,环绕在她周围,又浓缩于她微微发抖的掌心。
那把寒气缭绕,光华初现的剑,重新被她握在手中。
卿舟雪没有贸然出击,她在等待天雷降下来。雷劫的威压让她胸口闷疼,她攥紧了那把剑。
掌门和诸位长老忽觉不对,凡是带在身旁的佩剑,皆开始嗡鸣抖动,似乎非常想破鞘而出。
乌云在天顶盘旋,似乎在谨慎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对手。
这一次的雷劫拖的时间格外长,似乎在蓄力。
但最终是劈了下来。
电光响彻之时,阵法没能抵挡住雷劫的拼命一击,应声全碎。诸位长老都被余震击中,纷纷吐血,往后退了好几步。
也正是借着这股反弹的震动,卿舟雪脚踏着阵法的碎片,一剑直指天穹。
第九道大劫,也是最后一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了下来。
雷声轰鸣,天地骤然失色,电光照亮了那一跃而起的白色身姿。
此刻阵法已经无用,底下的长老纷纷撤开手势,抬头看着她。峰上的弟子也不禁抬头看向深紫的天边。修士面对雷劫或躲或避,也有从容者咬牙硬抗,但从未有人能在雷霆威压下抬起头,且有胆量剑指苍穹。他们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片雪白。
那个将来兴许成为传说的身影。
卿舟雪这一剑,寒气弥漫,携卷漫天大雪,毫不犹豫地刺入低压乌云的那颗“巨眼”,她的身后紧随而上的有各式各样的佩剑,似乎都已经倾鞘出动,三千灵剑如星虹一样围绕在她身后。
掌门和长老在底下似乎在唤着什么,但卿舟雪已经听不见了,耳边全是雷声的怒吼和呜咽。
她也看不见什么了。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白。
但当她那一剑刺出时,天空在颤抖,巨眼骤然睁大,而后又迅速缩小。
她身后悬浮的灵剑一根一根没入天眼。雷鸣之声先是扩大,而后逐渐平息。
卿舟雪闻到了一股焦烂的味道,还有自己身上淌下的血腥。但此时她浑身都疼得几乎麻木,仅仅靠着一口意气,将那把至寒之剑捅到底——
再一次被雷劫击中时,她的神思逐渐远去,感觉这好像一场梦。
若真是梦就好了。
*
梦中昏昏沉沉,她念起了许多往事。儿时住过的四方院墙,一隅天空,爹的身影。洞府,水潭,紫衣的美貌女人,然后是太初境四季分明的风景,鹤衣峰上的飞鸟与云,温柔多情的晚霞,冬日纷飞的大雪。
卿舟雪走马观花地领略了一遍,她颇有些遗憾地想,自己可能是死了。
她若是死了也好,师尊和其他长老不用再撑着那阵法。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师尊她……会难过么?
再难过的事,过上几年,过上几百年,应该也变得不难过了。
这样也很好。
卿舟雪以为有了那红绳,便能伴她长久,没成想到头来,还是算岔了一遭。不免心中轻叹,人事无常。
她觉得云舒尘若是再收徒,也一定要仔细算过八字,千万莫要再收自己这种,劈了她的峰还要她命的天煞孤星。
思绪飘到此处,又添几分淡然。
罢了。反正她也已经死了,再怎么想诈尸起来告诫一下师尊,也没有半点门路。
不如安心地死着。
“师妹?师妹?”
有人在摁她的肩膀,似乎是白苏。
“她的手动了!”好像传来阮明珠紧张的声音,“卿舟雪,你快睁开眼,别吓唬人。”
卿舟雪忽觉不对,她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灵素峰相当熟悉的装潢。
而后是白苏和阮明珠的脸,两个一见她醒,皆欣喜若狂。白苏松了口气,“师尊说你若是醒来,此关算是过了,不会再有什么性命之忧。”
卿舟雪动了动手指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包裹着一层白布。她坐起身,几下扯开,白苏刚想制止,却发现在昨晚还是血肉淋漓的肌肤,今天已经愈合得光滑如初,只有几处仍留有浅淡的疤痕。
白苏愣在原地。
卿舟雪哑着声音,伏在床边咳了几声,又抬起头来,“我……我师尊呢?”
第96章
“我师尊她怎么了?”
卿舟雪看向白苏,白苏一时斟酌着字句,不料却被她误会。她心中骤然想起一个极坏的打算,再顾不得如何体面了,撞开两人,衣衫不整,鞋也未穿,就此跑了出去。
阮明珠一时都没拉得住她,只得遥遥喊道,“你师尊没事!在柳长老那里啊——”
柳师叔,柳师叔又在哪里?
卿舟雪心头没由来的慌,似是悬了两个摇摇欲坠即将倾盆的水桶,一步一晃悠哐当。
她非要亲眼看见云舒尘才好。
柳寻芹刚从房内出来,便瞧见一姑娘披头散发,如鬼魂一般四处寻觅着,她身上的白衣穿了一半,另一半飘着的是沾血的纱布,往下一瞧,脚踝还是光着的。
“卿舟雪?过来。”
柳寻芹略有不满,那两个小的到底是怎么照顾人的?居然大咧咧放她一个病患跑出来。
卿舟雪见了柳寻芹,仿佛揪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步便来至眼前,但俨然也不是冲着她,而直取她所在的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