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煊点点头,拍了拍张副导的肩膀,道:“我去后台看看,这边靠你了,辛苦。”
钟轶在机房外静静地看着这个人,重逢后,他曾经想过要逃避,不过对方的态度倒是公私分明的很,自己再忸怩,倒显得自作多情。
他们之间的缘分,大概在五年前便耗尽了,他一直清楚地认识到这点。
既然如此,做不成恋人,在工作的时候,大概也可以是朋友。
火树银花不夜天,无数朵璀璨夺目的烟花落尽后,一场盛会于午夜安全散场,观众在保安的安排下秩序退场,先前还沸反盈天的场馆慢慢安静下来。
团队的同事们兴致高昂地忙着找个宵夜店通宵庆功,年纪大的经不起折腾便乘机溜跑回家补觉。
凌煊将衬衫的领口解开,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背后是夏夜浩瀚繁星,面前是扑面而来清爽晚风。
大概做演唱会、晚会这一行,看多了几个小时里的狂热和冷寂,都会渐渐觉得麻木,认为突如其来的兴奋和快乐都是不真实的情绪。
钟轶站在暗处,悄悄凝视着凌煊在风中晃动的身形,暗自揣测。
“钟轶你想听歌吗?免费给你唱一首。”凌煊突然回过头对他道。
偷看他竟然被发现了。钟轶叹了口气,索性大大方方站出来,指了指空旷的舞台:“听了一晚上了都。”
“这不一样。都不是我唱的。”凌煊对他笑了笑,笑容明晰而纯真。
场馆刚熄了最大的一个探照灯,此时光线暗淡,钟轶兀自产生了一种错觉,站在面前穿着白衬衣的,是十八岁的那个凌煊。
吉他是信手从道具组拿来的,大概也就是入门级的质量,凌煊把袖子挽到手肘,信手拨动了几下琴弦,眼中闪着少年般跃跃欲试的光芒。
“我好久没有弹了,不许笑。”
“嗯,我就随便听听,你放松。”
在学校的时候,凌煊便靠这一手不上不下的琴艺哄骗了不少小女生的芳心,还顺带拿了个校园十佳歌手的奖杯,钟轶第一次对他产生微妙的关注,也正是在那次比赛时。
凌煊不是岭南人,但从小浸淫各色港片,脑筋又灵光,一口粤语讲得算标准,比赛时唱的是《月半小夜曲》,大概本就对他自带好感滤镜,钟轶只觉得这哥们声音好听至极,气息太稳,几乎找不到一丝瑕疵。
聚焦灯下,闪闪发亮的,浑身带着一种不属于现实生活光泽的凌煊,那样的清俊少年,试问谁能不动心呢。
于是五年后,他再一次在这个掠夺去他所有注意力的人身旁坐下,听他在满地彩纸屑中调试了一下琴弦,听他在月色下装逼的咳嗽了两声,听他轻轻开口唱歌。
从“忘掉种过的花,重新的出发,放弃理想吧”,又到“其实没有一种安稳快乐,永远也不差。”,最后到“请放下手里那锁匙,好吗”。
不同于原唱女声的清纯甜美,凌煊的唱法更接近陈奕迅那版,带着缅怀和经历沧桑后男人嗓音特有的味道。
如同魔怔一般,钟轶几乎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对方的歌声就像一只钩子,这五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刻意忽视的,以及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他轻巧几句浅吟给猝不及防地从心底钩了出来。
哪怕钩出来的那些都是血肉模糊,如同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么下一秒,他便心甘情愿地溺毙在这一晚温柔的月色里。
这样不行啊,真他妈糟糕。
这段初恋,于他是心口动一动就渗血的痂,对于凌煊,恐怕不过是早已抛诸脑后的年少无知,是随口可以拿来玩笑的谈资,是兴致来了可以弹唱两首招惹的玩物。
他猜。
钟轶知道自己该走了,心底的那个人曾经影响他过那么深,好不容易心头的重量轻了些许,他不应当再陷下去了。
“我突然想起还要交稿,我得先回去了。”他猛地站起来,身旁的人被他突然的动作一惊,琴声戛然而止。
“你怎么了?”凌煊的声音听上去很无辜。
“没,唱的很好听,跟从前一样。我还要忙,先走了。”不等对方反应,钟轶含糊的补充了一句,甚至没有回头。
他走得很匆忙,脚步凌乱,月亮在身后烧着他的背脊,照的他心肺灼痛。
直至走出场馆,钟轶糊里糊涂地抹了一把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盛了满手破碎的眼泪。
仿若决堤的大坝,他多年以来筑造的心防,在这样一首歌的时间里,不攻自破、溃不成军。
钟轶你他娘的真是没出息透顶了。他对自己道。
13/
昨夜收工时已是凌晨三点多,赶上第二天周末,凌煊睡了个天昏地暗,期间反复醒来数次,糊里糊涂做了好多梦,有小时候的事儿,也有大学时期的事,钟轶自然是梦中绕不过去的主角。
待他迷迷糊糊终于睡够了,猛地睁眼一看表,靠,快下午五点了。
窗帘没拉紧,一丝属于户外的微风悄悄从窗沿里钻进来,凌煊起身关了空调,将窗户打开,重新躺回床上。
外面的新鲜空气使人慢慢清醒,他的嗓子眼干得喷火,又懒得去厨房倒水,头昏昏沉沉的,像有一辆马车从上面缓慢的碾过。
顺手刷了下微信,经历昨天一场战役,工作群里一片安静,员工们都在装死享受着周末,合作方倒是对这次晚会很满意,发来了些场面话,诸如期待下次再合作之类云云。
钟轶呢?
昨夜莫名其妙地匆匆离开,也没回个信解释一下之类的,自己就这么让人恨,连唱首歌都要被嫌弃?
凌煊自己创业当老板不过四年多,凭着父辈积累的人脉、一腔热忱和天生对传媒业的敏感度,在事业上还算顺利。
偏偏感情方面不大灵光,和钟轶搞对象时就不大懂他在想什么,钟轶总是很内敛,甚至还有点羞涩,交往大半年了睡觉还不肯脱光衣服,现在分开五年,他更加揣度不出对方的心思了。
不过,就凭这几次见面的反应,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人家和女朋友感情挺顺利,恐怕是没有存着想同他复合的意思。
谈恋爱这事无非就是你情我愿,他兀自一厢情愿,也顶不了什么事。
去厨房喝水、喂猫、在跑步机上跑了半小时、又冲了个澡,翻出很久没用的kindle看了会书,他只觉得心浮气躁,没有一件事情能集中精神。几次经过阳台的时候,他都强迫自己不去往钟轶家的方向看,想打电话给他,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我就看一下,最后一次。我真不是偷窥狂。凌煊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终于重蹈覆辙,起身翻出了床底下的望远镜。
楼下那户的老太爷在阳台上打太极,楼上的小姑娘抱着本拼音故事书,一板一眼的读着,声音听起来很稚嫩。钟轶家黑压压的,窗帘也没拉,凌煊仔细望了望,好像没人在家。
大概无论多么正直的人,潜意识里都有些难言的窥私欲,知道钟轶不在家,他将望远镜收好,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般,突然间头也没刚刚那么疼了。
凌煊吹了一句口哨,随手去翻床头的烟,盒子里已经空了,只得套了件T恤下楼去买。
与此同时,钟轶听着咖啡店里阿黛尔的新专辑,用小勺搅了搅咖啡上的奶泡花纹,心里杂七杂八太多事,眼神一片空洞。
“怎么,跟我见面就这么容易让你走神发呆啊?”肖子航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没,就是最近忙到要吐了,精神有点恍惚。”钟轶很快回过神来,笑了笑道。
“你们这一行,是累得跟狗似的,我看凌煊也是。”
伯爵红茶香气扑鼻,肖子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就要结婚了,这次约你出来,是给你送请帖的。”
“嗯,我看你朋友圈天天秀恩爱,估计你好事也快近了。我到时候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肖子航无所谓地笑笑,眼神中甚至有点伤感的意思,突然道:“我上礼拜和凌煊见了面,给我媳妇的戒指,就是他陪我买的。”
“哦。”再一次听到凌煊的名字,钟轶不自觉看了看肖子航,又很生硬的转开视线,心中默默揣测着对方的意图。
果然,只有提到凌煊,你才会有反应。肖子航眼镜片上布满了潮湿的雾气,他将眼镜取下,道:“我跟他提到了你,不过,那小子好像没什么反应,他一直就这样,没心没肺的……”
“我们还是不要说他了吧。”凌煊是否还在乎自己,他并不真的在意,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钟轶不知心底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总之不会好过就是了,他只好开口打断肖子航。
话一出口,钟轶才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了,他神色柔和了些,对肖子航抱歉地笑了笑。
“那不说他,”肖子航接过话头,语气渐渐狎昵起来,“不说他,就说说我们的事。”
说着便想伸手去握钟轶的手,见他一缩,也不尴尬,只是手上动作一顿,转而握住了杯子。
“我本来以为,你和凌煊分手了,我就能有一线机会了,没想到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如今你又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真的,我不知怎么控制自己……”肖子航语无伦次道。
对方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时伤怀、朦胧的情愫,以及对过往美好的追忆,钟轶几乎是冷眼旁观着,并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