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是四口之家,陈树瑜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叫陈淑玥,在别人看来这个家庭幸福极了,儿女双全,不说是富裕,但也不算是贫穷。
父亲经营一家小饭馆,真的是小饭馆,只有几张桌子,他一个人当老板,厨师,服务员,收银员还有洗碗工,因此身上总是有一股油烟味儿,陈淑玥讨厌这股味道,她不愿意让父亲抱她,也不愿意父亲用他长着胡茬的下巴来亲她,每次父亲这么做之后陈淑玥总会对着陈树瑜抱怨,陈树瑜却是一脸羡慕的看着她,有一次他被父亲抱起来,他才知道原来被父亲抱起来会离地面那么高,父亲身上的油烟味儿也没那么难闻,他还偷偷摸了父亲的胡茬,也没那么扎人。
来陈家吃饭的多数都是工作忙没空做饭的街坊邻居,来人都打趣他,说他娶个漂亮老婆却不舍得让人出来露面,每当说到这,父亲就憨厚一笑,也不反驳。
母亲长得漂不漂亮陈树瑜不记得了,因为她身体不好,陈树瑜对母亲的记忆只停留在七岁之前,因为他七岁那年她去世了。从那以后,家里所有关于她的照片都被父亲给收了起来。
在此之前,陈树瑜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温柔的,缠绵病榻的女人,她会用她有些冰凉的手抚摸陈树瑜的脸,会把零食公平的分成两份,会在陈树瑜调皮的时候无奈的看着他,用手指轻轻点他的头,会在陈树瑜哭的时候温柔的给他擦眼泪。
那时的陈树瑜即调皮又听话,他会和一群男孩子上房上树的掏鸟窝,拿蚯蚓吓唬小女孩,也会在父亲忙不过来的时候帮他上菜洗碗。
然后等到晚上,去把和小女生跳橡皮筋的陈淑玥叫回来,和父亲带着当天的剩下的蔬菜回家,家里母亲早就站在回家的路口等着他们,父亲看到母亲后要么责备她穿的少,要么让她下次在家等着,母亲也不生气,一边抿着嘴笑一边逗他和陈淑玥,然后一家四口慢慢向家走去。
那是陈树瑜对家的最初印象,但“家”这个字在陈树瑜七岁那年变得面目全非,从此以后陈树瑜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字了。
陈树瑜刚上小学一年级,那天天气特别好,语文老师正在黑板上写韵母表,然后他看见班主任一脸严肃的走进来,把他和陈淑玥叫了出去。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家里有点事,让他们赶快回家,是父亲的小饭馆又忙不过来了吗,那叫他自己回去就行了,为什么要叫姐姐呢?
回去之后,陈树瑜发现自己那个小小的家里挤满了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杨婶儿眼睛红红的,她把自己和姐姐搂在怀里,不停地说“快去再看看你妈妈”。
床上的人脸色白的有些发青,像是睡着了一样,然后陈淑玥开始哭了起来,陈树瑜不明白陈淑玥为什么要哭,妈妈不过是睡着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一边哭一边看她。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父亲,他一脸平静的坐在床边看着母亲,然后突然抬头看着陈树瑜,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不哭?没良心的东西!
陈树瑜想说:我是男子汉,我不能哭,我要是哭你就不抱我了。
但他不敢,父亲太吓人了,就连以前自己调皮他打自己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表情,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没哭,父亲在那以后再也没抱过他。后来他被杨婶儿给抱到了厨房,他想问:你们哭什么?我妈妈怎么了?但他也没敢,他害怕平时笑眯眯的杨婶儿也会变成父亲那样。
陈树瑜有点记不起后来的事了,一连几天,家里人来人往,他和陈淑玥穿着孝衣,陈淑玥一直在哭,然后父亲有空就把她抱在怀里,他像是没人管了一样,每天吃饭要么是自己找点吃的,要么是杨婶儿想起他给他带点吃的。
然后家里的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父亲去小饭馆,他和陈淑玥上学,但这个家已经没有母亲了。陈树瑜已经知道母亲是去世了,这是杨婶儿告诉他的。然后他问自己同桌,什么叫做“去世”,同桌说,去世就是死了,就是再也没有了,他爷爷前几天刚刚去世。
“去世”就是再也没有了,陈树瑜觉得他的家好像也“去世”了,没有了母亲的家静的可怕,连陈淑玥都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每天回家就是安静的写作业,看书。陈树瑜和她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写完作业之后回去家里的小饭馆帮忙,父亲没再和他说过什么话,每天都沉默的可怕,只有在面对陈淑玥的时候会露出些许温柔。但陈树瑜已经有些懂事了,他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还想再争取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和陈淑玥是不一样的,即使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
到了陈树瑜小学毕业,家里又有了变化,陈淑玥被父亲送到市里去上初中了,陈树瑜没敢问为什么,而且他知道就算自己问了也不会有回答。那时陈淑玥早就不是之前的那个整天爱笑爱闹的姑娘了,她也变得沉默起来。十几岁的陈树瑜异常的早熟,他觉得这个家沉默的让人绝望,如果陈淑玥能离开这儿,换一个地方生活也好。
陈淑玥去市里上学的那天深深的看了陈树瑜一眼,然后带着一脸解脱走出了家门。陈树瑜不知道父亲看没看到陈淑玥的表情,如果看到了又会有什么感想。他不知道,他也想离开这个家,但如果只有一个机会,他愿意让给陈淑玥,因为他从小就被教导男孩子要让着女孩子。
因为在市里没有什么关系,陈淑玥的学籍没办法迁到市里的学校,只能是在那借读,每年要交大笔的借读费,这对于这个家来说有些难。
陈树瑜初中三年几乎没买过什么新衣服,穿的除了校服之外就是街坊邻居家孩子穿小的衣服,家里越来越难,他拼了命的学习,生怕父亲以学习成绩为理由让他退学。
但那天还是来了。
中考前夕,市里的重点高学五中给附属县的各个初中每学校一个保送名额,陈树瑜他们学校定的是陈树瑜,而且对于贫困学生还有一定的补助。
陈树瑜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的成绩退步了,等到老师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他高兴的都要疯了,陈树瑜觉得自己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放学之后,他兴奋的跑到家里的小饭馆,对着正在洗菜的父亲大声说道:爸,我有事儿和你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喝父亲说话了,也很长时间没那么大声的叫过一声“爸”了。
父亲被他叫得一愣,然后说:我也有事和你说。
然后陈树瑜就不想和父亲说他的事了。
父亲说,你姐姐的老师告诉我她这次模拟考的很好,上五中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去五中还得交借读费;父亲说,我年龄大了,干不动了,你长大了,是时候该撑起这个家了;父亲还说,你是男孩子,少读些书没什么关系,但你姐姐是女孩子,不读书还能干什么呢?
陈树瑜说,对,女孩子就是应该多读书,我没事,我什么都能干。
父亲没有问陈树瑜有什么事要和他说,陈树瑜说完那句话后也没再开口。他默默的帮父亲把菜洗了,桌子摆好,然后等了一晚上也没有人来吃饭。
第二天陈树瑜在课间的时候去找了班主任,他说,我不想要这个保送名额了;他说,我想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五中;他说,把这个名额让给更需要的同学吧。
没人知道陈树瑜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是掐着自己胳膊说的,等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胳膊那儿被他掐得已经有些渗血了。陈树瑜用宽大的校服遮住了伤口,就像他用装逼似的谎言遮住了自己的窘境。
一个月之后中考成绩出来了,满分六百一十五,陈树瑜数学满分,英语满分,物理化学满分,体测满分,考了六百零一,全县第一,全市第九。
第6章 第 6 章
陈树瑜消失了,中考成绩下来之后就消失了,学校去家里找过,县里领导也去家里找过,但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因为他的父亲对于他的下落闭口不提。
县是出了名的贫困县,连教育也贫困,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成绩好的能在市里排上名的学生,县里领导甚至表示愿意资助陈树瑜上完大学,只要他学习好——明眼人都知道陈树瑜不上高中就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允许。
但陈树瑜的父亲说了一句话让所有去陈树瑜家里的说客死了心,你们能连他姐姐一起资助吗?如果陈树瑜上学,他姐姐就上不起学了。
所有人都走了,有人骂陈树瑜的父亲偏心,有人感叹穷人的生活太艰难。但骂过,感叹过,没有人再管陈树瑜的事了。
陈树瑜十六岁开始在外面打工,走到哪儿累了就在哪儿找份工作,做烦了就再走再找。他在外面游荡了四年,做过洗头小弟,搓澡工,洗车工,几乎社会下层的工作都做遍了,但他唯独没去过饭店,即便赚得再多他也不去。
有人问他,明明有赚得更多的工作,为什么不要。他只是说嫌厨房有味道,然后就把话题带到别的地方。陈树瑜曾经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进厨房,再也不会闻到那种既熟悉又让他恶心的味道,但没想到后来兜兜转转还是进了厨房,甚至当了厨师,要与那味道纠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