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的电脑和他以前的笔记遵循着同样的排序规则。文怡很容易就在其中找到自己需要的讯息。点开一个个文件夹很容易产生一种“虽然科技进步得这么快,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但还是有许多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比如说——
文怡再一次确认痕迹已经被完全抹除干净,关上电脑。
黑下来的屏幕上反射着他自己的倒影。穿着向东的衬衫,有点过大,肩线坍到手臂上,袖子卷起来。
“呐,东哥哥,”文怡抬起手,嗅了嗅衣服上留着的向东衣橱的味道,轻轻地说,“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我了。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萧默晨非常生气。
文怡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他简直把“生气”两个字写在脸上。不过这还蛮合理的。文怡想。如果我遇到这种事情我也好生气。
“苏先生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萧默晨抱臂坐在椅子上,满面寒霜,一副完全不打算合作的样子,“我今天所有的计划,都被你随便打乱了。”
他显然也有很好的资料搜索渠道。
在文怡踏进办公室之前就把文怡的身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个人甚至没有自我介绍和礼貌的寒暄,就刀光剑影地直接对上。
“我人生的计划都被你打乱了,”文怡耸耸肩,“我抱怨过什么了吗?”
“你……”
“而且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有‘可以和我坐下来平等谈谈’的错觉呢?”文怡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一样抱着臂,对峙的姿态,“并不是这样,萧医生。现在我为刀俎,”他指了指自己,“你为鱼肉,”又点点萧默晨,“你最好对此有清晰的认知。”
萧默晨的眉毛都拧起来:“我因为你是个文明人。”
“我是典型的看人下菜,”文怡很坦诚,“面对文明人的时候我自然是文明人。面对披着羊皮的狼则不。”
萧默晨的脸颊因为气恼而绯红:“你可以质疑我的治疗效果,但是不能质疑我的职业素养,更不能质疑我的人品。”
文怡一抬眉毛:“所谓职业素养,就是把未上市的新药直接用在病人身上?所谓人品,就是在治疗时间之外,对病人进行不留记录的引导吗?”
听他这么说,萧默晨反而冷静下来,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出文件夹,又把手提电脑打开:“我知道是因为什么了。你是厉向东先生的……”
“爱人。”
“那您还真是相当称职,”萧默晨斜他一眼,“能够在厉先生长达五年的治疗中,始终坚定地保持缺席,一次都没有陪同他来过呢。”
文怡的脸一黑。
“我不否认,对于厉先生的治疗,有很多地方带有试验性质。可临床心理本来就是一门比较年轻的学科。对于厉先生这样特殊的病人,有的时候不得不尝试一些比较有开拓性的方法。”他把向东的病历拿出来,遮住其中的写症状和治疗过程的部分,把签名和同行评审给文怡看,“可这些治疗都是有理论依据的,征求过厉先生本人和他的家人同意,并且在同行和导师的复议都表示没有问题。我的确是对他使用一些还没有全面上市的药物。但这些药物都已经经过所有的试验程序,通过审批。我的治疗——无论从谁来审查,都是完全合理合……”他一面翻看着手中的笔记一面说,语速很迅捷而客观。
第37章
文怡盯着他的脸,想要在那上面寻找细微的关于恶意和欺骗的破绽。
并没有。
轮到文怡皱眉了:“那治疗时间之后,那些不在记录中的谈话呢?”
——向东在每次治疗之后都做记录,保存在私人电脑中加密的隐藏文件夹。别人或许不能察觉,但文怡很容易明白:记录的详尽程度,和记录保存的位置,都说明,向东对这个治疗本身潜意识地会有疑虑。受到药物影响,向东的叙述呈现诡异的逻辑清晰与混乱交织的状态。但文怡还是很快从中找出许多疑点,并且绝不轻易被这样的解释征服,绝不准备轻易放过。
萧默晨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停下来,认真地盯着文怡上下打量,视线落在文怡右眼下的那颗小痣上:“苏先生,请您诚实地问答我一个问题。”
“岔开话题是没有用的。”
“苏先生,这对我很重要。如果您愿意回答,我会让您知道这个答案是有价值的,”不等文怡反驳,他飞快地问,“您右眼下这个痣,是伤痕,它以前是不是不存在的?”
文怡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整个人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点头。
萧默晨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妙的无法描述的表情:“你就是那个人,对不对。”这是一个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他并不需要答案。
“什么?”
“厉先生梦里出现的那个人。你就是他。你和描述一模一样。”萧默晨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手挡住文怡右眼的下眼睑,一手抓住他的肩膀,“你是存在的。”他很兴奋,脸泛起红来,像是一个终于解出难题的数学家,随即又颓唐地松开手,“那么为什么,厉夫人和唐先生都说,你不存在呢?”
“是啊,为什么呢?”
文怡反问。
萧医生的手指抵在一起:“真是糟糕。”他纤长的手指神经质地互相碰撞着,像昆虫的触角,“你们这些有钱人啊,受过专业训练的吗?一个两个,微表情控制能力都那么好,而我的微表情解读课却B-,还是多交了两份assay才混到的分数,差点毁了我的GPA……”他叹了口气。
绵长而笔直的气息。
在这个整洁得有些强迫症意味的办公室里,格外显得契合。
结合之前收集的资料,文怡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会成为向东的心理医生——或者不如说,为什么唐毅会找他合作:他是典型的need。从小学到中学都拿到“不喜欢与人交往”的评价。大学时理论成绩优秀,实践就有点……虽然不太体现在成绩单上,但大体能感受到挑战自我的努力和老师们的偏心。
就本性来说,他这样的人,比起临床的心理咨询,更合适投身于理论研究。
为什么选择做临床?
除了自我挑战,更多的大概是不想放过稀奇病例的第一手资料吧。
为了感兴趣的事情,把自己从拒绝社交的壳子里逼出来,也是挺拼。
工作这几年大大改善了他的社交能力。可一旦面临这样复杂的情况,还是立刻在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
聪明。
敏感。
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情。
爱钻牛角尖。
在行业里拥有良好的名声。比一般同行更容易接纳新生事物。
难怪会成为唐毅的目标。
他那努力掩饰的愁苦让文怡有些想笑:“那么,现在能把关于向东的事情告诉我了吗?”
“不。”萧默晨拒绝。
“嗯?”
“你,或者厉夫人和唐先生,有一边是在撒谎。”他抿着嘴唇,谨慎的样子,“我不能确定撒谎的是哪一边,所以……”
“啊哦,”文怡站起来,笑着对他慢慢地走过去,“对着我的时候格外谨慎呢。”
——他的个子并不高。
也没有什么狰狞的表情。
可就这样走过来,却带给人非常厚重的压迫感。
以至于自信不太容易被别人影响的萧默晨都冷不丁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关于他父亲苏晏的那些传说:“如果苏先生初见的时候能符合常识一些,”萧默晨的手指扣在一起,“我自然也会对您更有信心一些。”
文怡抬了抬眉毛,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恰巧是一个侵入陌生人的安全区,却又没有近到让人立刻想逃跑的距离:“我想萧医生一定有办法重建对我的信心吧。”
萧默晨回望他,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固执:“我需要时间调查。”
“需要帮忙吗?”文怡微笑着问。
萧默晨立刻摇头:“你,或者他们,在这种时候,哪一边提供的资料,我都不会完全相信。”
——他似乎终于从“被欺骗”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一副准备反击的姿态,仿佛守护自己领地的兽。
“需要多久?”
“这我并不能确定。”
不等他回答,文怡就往前走了一步:“我的耐心恐怕没有那么好。目前的情况也不允许我长久地等待。”就算在说这样的话,他看上去也心平气和的。
萧默晨皱眉:“抱歉,在这种事情上我不能妥协,我……”
文怡又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微笑地望着他。
萧默晨抬头。
文怡俯下.身,手撑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嘴唇缓缓地往他的耳边凑:“可我还是想要一个具体的时间……”那声音又沙又哑。
默晨的愣了一下,忍不住想要向后靠,可背后抵着椅背:“等一下,你……”
“萧医生是不是忘了,您今天接下来的预约是谁?”文怡压着嗓子低低地笑。
“……啊!”萧默晨头发都要炸起来。
仿佛专门为了和他作对,对讲机里恰巧响起女秘书急惶的声音:“萧医生,您今天早上是约了汪昊先生是吗?为什么取消了呢?汪先生他……对不起汪先生,萧医生在办公室,他正在和人会面,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