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澜悠哉地拿出手机,兴许旁人都没看出他手指其实在颤抖:“嗯,待会儿大不了把他送上车。喝不了多少,周扬说得热闹。”
看他如此淡定,翟辛恩只觉得当头棒喝,先替纪宵感受了一把寒冬腊月冰水当头浇下的滋味。她面露茫然,只觉得现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浑身僵硬地呆在沙发上,如芒在背地想,“楚澜这是……为什么突然态度变得这么快?”
不就是高考完了吗,这才过了多久,他怎么对纪宵的态度却从排行第一的好朋友变成了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呢?
高中生的把戏能有多少?排来排去依然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幼稚游戏,楚澜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都有病。
他的注意力情不自禁地落在纪宵身上。纪宵的眼笑起来时会像月牙儿,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看上去诚恳又真切的开心,很有欺骗性。楚澜皱了眉,心想他到底是不是装的,谁也看不出来,所有人都说他好,可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呢。
他胡思乱想,又忍不住嫌弃自己。
时间过了九点钟,有的女生提前撤退,包厢里依旧热热闹闹,沸反盈天。楚澜看了看表,自觉无聊,想提前离开,刚走到门口猝不及防被按住了肩膀。
“楚澜不能走!”周扬把他拖回人群当中,“起码听完这个问题再走——你最好的朋友中招,怎么着也要看他出糗吧!”
楚澜眉梢一挑,掰开他的手,当即在场中央坐下了。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别人都把纪宵认定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之前的游戏只是真心话大冒险,也不知道纪宵是不会玩游戏还是怎么着,被灌得满脸通红。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没几个会喝酒的,只凭青春正好可劲儿折腾。楚澜见了他眼皮沉重,撑着额头坐在旁边的样子,没来由先听到自己脑中“喀啦”一声。
就像突然踩中了一枚尖锐的小石子,隔着鞋底都感觉痛。
周扬还很得意纪宵现在的模样,拿着酒水单卷起来凑到嘴边:“纪宵别装死了啊,宁愿喝酒都不讲真心话,怎么能这么敷衍!这次必须大冒险!”
旁边姜星河醉得不轻,喜气洋洋地起哄:“大冒险,大冒险!”
楚澜瞥了他一眼,浑身上下的刺都要立起来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充满了不好的预感。他站起来要走,忽然被不知道谁拉下了。
“……随便吧。”纪宵撑着墙壁站稳,冷气充足的包厢中他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
周扬仿佛因为他这句含糊的应答获得了某种免死金牌,立刻把所有的签放到他面前:“抽一个,快抽快抽别犹豫!”
纪宵皱着眉,随手摸了一张,交给他打开。
周扬:“哇哦——”
姜星河:“什么什么?”
周扬:“纪宵,你先老实回答,有喜欢的人吗?”
纪宵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清醒些,半眯着眼还嘲讽他:“你管我喜欢谁,反正不喜欢你女神……和大冒险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周扬坏笑着把纸条展开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挑中了‘告白’。”
这下纪宵酒醒了大半,他难以置信地接过那张纸条,摊开又揉皱了,仔仔细细看过许多遍,眼底都是震惊。他顿时手脚不知道怎么放,一抬头迎上姜星河玩味的目光,本能地想要看向楚澜,但中途又生生地自行掐着手心遏制下去了。
他目光闪烁,又舔了舔嘴唇,再紧张不过的样子了,周扬没想到一语成谶,收获了如此大的惊喜,不可思议地说:“真的有?!大好机会,纪宵别浪费啊!”
四周显然也十分关心纪宵的感情状况——高中三年无论是对谁都温柔以待的少年心头竟也藏着一个意中人,这个八卦堪称当初姜星河出柜的爆炸性。
同窗的日子不长不短,纪宵同学关系良好,女生们当他是中央空调,暗恋他的早早死了心,觉得此人是永远不解风情;而男生则因为终日厮混也没探到口风,更好奇纪宵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
一时间,包厢中只余下背景音乐,周董还在尽职尽责地唱:“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楚澜蓦地站起来,抓过纪宵一条胳膊,斩钉截铁道:“他神志都不清醒了,我带他去醒醒酒,你们要打电话也好,要当面看热闹也好,待会儿再说。”
他说话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周扬被楚澜当中截断,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任由楚澜直接把纪宵抓到包厢自带的洗手间,然后狠狠地关上了门,发出“啪”的巨响。周扬浑身一抖,心有戚戚地望向姜星河:“我、我说错话了?”
姜星河醉意消退大半,他喝了口水,盯着那扇门,桃花眼中闪过一点光亮:“老周,纪宵一辈子的幸福都靠你了。”
听完他这番乱七八糟意味不明的话,周扬露出个黑人问号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跟姜星河称兄道弟,一时表情非常精彩,连纪宵都忘记了关心。
包厢的洗手间装修风格很受土豪青睐,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楚澜甫一进去,先被闪得眼睛疼,随后情不自禁地用力闭上眼。
纪宵自知有愧,坐在旁边,用力地把脸埋进手心。
他心里乱得都快锣鼓喧天了,偏偏手脚都跟锈住了一样,脑子也因为过度摄入酒精而变得迟钝。楚澜在他旁边坐下,默默地递过来一瓶水时,纪宵甚至忘了去接。
“醒醒酒。”楚澜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好似刚才拉起纪宵摔门而出的人不是他一样,“……别人给你就喝,也真是蠢到家了。今天大家都是熟人还好,不会真坑你,以后呢?你酒量又不行。”
纪宵算个三杯倒,楚澜说的都在理,他听进去,模模糊糊地“嗯”了声。
但即使他现下再神志不清,也觉得楚澜有点反常。平时的楚澜哪会说那么多大道理,他唯一不停地长篇大乱只有他心慌的时候,譬如那次纪宵在他面前坦诚性取向。
纪宵喝了一口冰水,直接凉到了心底。
“你刚才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问楚澜道,“你慌什么?”
真是喝了酒的缘故,平时给纪宵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会这样对楚澜说话。果然,过分冲的语气让楚澜愣怔了,他喃喃:“什么……我做什么了?”
纪宵单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尽可能地维持着一个可笑的平衡:“他们不是要我大冒险吗,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楚澜:“……”
纪宵:“是怕我出糗?还是怕我真的告白?”
楚澜倏地直起身,浑身的毛几乎都炸了,伸手就要拉纪宵:“你喝多了,话都说不清,冲一把脸。”
纪宵顺着他,真就靠着洗手间的墙站直了。他感觉一阵头晕,包厢里头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隐约的歌声,还有当下镜子里反射的刺眼的闪光,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心口有两股气反复胶着,一边让他恼火地烦躁,一边让他不安地忐忑。
着实是甜蜜的煎熬,但纪宵见楚澜的态度,也知道他今天为什么反常了——这人从高考结束后就在躲他,估计要结束某段心照不宣的绮念,但又一直开不了口。
此前暗自下的决心,包括两年前自己立的誓言“等他分手我就告白”统统在这一刻风起云涌,纪宵看着楚澜欲言又止,终究是情感占了上风。他压抑得太久,倘若都到了现在这个田地,还藏着满腔热忱任由楚澜宰割,他还是纪宵吗?
纪宵虽然不爱单刀直入地叫人为难,但也绝不喜欢拖拖拉拉。他的目光萦绕楚澜转了一圈,终究了结了对方的犹豫不决。
纪宵突兀地开口:“楚澜……”
声音轻得仿佛耳语,楚澜却一下子往后退了一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干什么?”
纪宵很想趁机摸一摸他的头发——他还没正儿八经地摸过呢——但抬起的手只拧开了水龙头,沾湿了往自己脸上一抹,仿佛短暂的清醒能让他把接下来的感受都刻骨铭心一般。
“你早就知道吧,”纪宵波澜不惊地说,“我一直都喜欢你。”
从前在书中看到过无数次这样的描写:“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世界万籁俱静”。楚澜曾经想,这种违背科学的感官体验究竟是什么样?如果那时候的他知道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知是在被好友告白的场景,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楚澜手脚冰凉。他是打定主意要和纪宵断了,可无论如何找不到开口的契机,现在拼命压抑着的想法被纪宵证实,他该拒绝的。
他忍不住望向纪宵,那双总含着满腔温柔和耐心的眼睛依旧是熟悉的模样。
楚澜只觉得四肢发软,但他站得很稳,拼命整理着思绪,想要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虚浮感中抓住一个支点。他伸手撑着墙壁,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然后楚澜听到自己降到冰点的声音,竭力掩饰着战栗——自他懂事以来,父母反复教育做人要留三分余地,而他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么重的话。
好似只有下了狠手,才能让他的心虚和犹豫不那么明显。
“纪宵,不可能的,你死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