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衍按住他,微微低下头,沉声道:“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谈的地方由江成宴决定。
谷衍以为他浑身都是伤,随意找个地方闲聊就是了,没想到他倒蛮能折腾。
江成宴心里也想避开陈言,了解事态进一步的发展,最终等江成宴决定了地方,已经是一小时以后了。
出租车驶过熟悉的街道,马路,停在一片老街区入口处。
老街区被爬山虎爬满了,细细长长的藤不知见证了多少年的变迁,最终还是留在了这里。
要去的地方据江成宴说是一家茶社,那家茶社在一扇厚重的青色铁门背后,门把手被江成宴轻轻叩击了三下,两人这才入内。
抵达茶社前,他们需要踩着长长的青石台阶一步步走上去,一路上江成宴都没有主动开口,谷衍也没有说话。
等走到石阶一半处,谷衍终于开口问那家茶社的名字。
江成宴慢吞吞地回应:“那家茶社啊。”
谷衍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下文,他以为江成宴故意不说,也没在意?
等到了茶社他才发现,一张青黑色破破烂烂的招牌上,歪歪扭扭用金墨刻着——
那家茶社。
这就是茶社的名字。
谷衍低低地笑出了声,江成宴已经换好了鞋,闻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得地多说了一句:“这里就像老板的家,换鞋才不会加重他们整理的麻烦。”
说完递给他一双布鞋,随后接过谷衍换下鞋放到了鞋柜里。
有了第一次主动开口,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江成宴果真把这里当第二个家一样,清冷地叙述,难得的温情。
简短的介绍诸如茶馆是位老人经营的,祖祖辈辈传下来,不宣传,不扩张,不转让。
江成宴选择这里,对自己才是真正的放松,闲淡静雅的环境,舒适的温度,熟悉的人。
江成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知道自己适合什么。这些寻常人家看似伸手可得的东西,对于自己,却是那么地可贵。
茶社里一共就两个侍女洗茶煮茶,她们也都是以前侍女的家眷,煮茶的手艺在老板的坚持下一直都只在家族里教导练习,到这一代已经不知道过去了时间。
小女孩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灵秀,素衣如雪,她们轻轻拉开竹制的卷帘,屋内蒸腾的茶意一丝一缕便被引到院内,剩下最醇最香的茶意氤氲在内室里。
在这样宁静雅致的环境里,江成宴的眉目在蒸腾的水汽里显地不太真实,映着屋外的青葱翠竹,他一直紧绷的面容略显柔化。
江成宴的心也慢慢沉静下来,他注视着紫砂壶里的茶叶,手执茶壶,为谷衍斟上,轻轻推过去。
第一杯茶推过去,竹制窗帘不时被风刮起,间或听见雨滴声,屋内却是短暂的安静。
“我们来长海,是为了平江大桥坍塌的事情。”谷衍转着茶杯,缓缓开口。
江成宴执茶壶,为自己斟上:“陈言上校也是?”
谷衍不说话的时候,薄嘴抿得很紧,脸部线条极其冷酷刚硬,让人生寒,只觉得这人的意志难以撼动。
“他不仅仅是。”谷衍语气平淡。
当年的南玉北珏,现在的相望不相闻。中间经历了什么,又岂是旁人能够置喙的。
江泽涛只是走下了神殿,陈言难道不比他可怜,成为了生人勿近的阎王,一步步沉入地狱呢。
谷衍由陈言一手带进部队,所学所得大半来源于陈言,亦师亦友的情分让谷衍难免偏向陈言多一点,涉及江泽涛的事情,他无意多了解。
“不过有些问题我想要单独问你。”谷衍语锋一转,几滴雨夹带着冰冷的凉意溅到江成宴的手背上。
茶社里的气氛一直在变化,由进屋前的尚可,到现在的安静甚至冰冷,不过是一段简短的陈述。
“平江隧道坍塌,造成72人伤亡,32人死亡。上报中央,已经属于特大安全事故。”
“现在成立专案组调查,所有立案侦查审讯不受任何部门约束限制。”
“江泽涛当真受贿贪污,他每一天活着就是踩在一百二十个家庭碎片上苟延残喘,你问问他,每一个夜晚,他都能睡得下去吗?”谷衍放下茶杯,直视着江成宴。
那双眼可以盛满笑意,略带戏谑,也可以毫无情感,漆黑深邃。
深邃的时候可以吸噬掉人的灵魂,漆黑的时候可以掌控人性深处的软弱和仓皇。
就像猎食前的雄虎,收敛的獠牙,一直掩藏着吞噬猎物入腹的锐利。
陈言、谷衍突如其来进入长海亦敌亦友,各方势力角逐。
父亲锒铛入狱,案情扑朔迷离,随后投资建造的大桥坍塌,接到电话发现尸身作假。
所有的虚伪假象被大力撕开,困顿与窘局一一摊开在自己眼前。
平淡安宁的生活似乎一夜之间离他而去,江成宴也想做出回答。
是他。两字而已,开口却有千钧之重。
是他自己不相信。
案件审理完毕,内部文件和证据都将呈递上级,等待封存。
或许其中有蹊跷和骗局,他却无力证明,重重的迷雾中他总会想起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他仰望着明亮的窗在,似乎在无限追念着什么,回过头低声说:“我也不信。”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啊。
窗棂下来了一只避雨的麻雀,它抖抖被淋湿的羽毛,等着雨停。
雨或许有不下的时候,非议与追问却永不会停止。
人类需要真相,即使白骨黄土,耄耋垂暮,仍然有人寄托后代等待答案。`谷衍要一个真相,陈言不要这个真相。
那么江泽涛自己呢。
如果他是父亲,如果他是父亲,又要如何选择。
山光破晓,水落石穿,穿透迷雾他似乎得到了一个回答。
“你在审讯我吗,长官。”江成宴声音透着一股凉意。
“如果是呢?”谷衍挑眉一笑,低沉的声音宛如曲调优美的大提琴。
“审讯室在看守所,审判席在法院。”
江成宴道,"如果你是调查人员,劳烦出示工作证件以便我配合。”
谷衍眸光流转,嘴唇上扬到极点,慢吞吞地说:“那真不巧,我就是这次调查组的负责人之一。”
“你现在要审讯我吗。”江成宴注视着窗棂上避雨的麻雀,没回头。
谷衍摇头,突然一笑,那一笑打破凝固的冰,隔开微凉的雨,他淡淡一笑:“不,有比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的自我介绍。”
他两只手一抬,轻轻松松将两人中间的矮脚桌搬到一边,大半个身子前倾,眼神专注地看着江成宴:“鄙姓谷,单名衍,朝宗海貌,衍于四海的衍。”
他朝江成宴伸出手,江成宴略微低头就能捕捉到谷衍的呼吸,他没有回应,他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一如递药一般。
江成宴皱眉,谷衍神色不变。良久,他轻轻回握了谷衍一下,随即松开。
谷衍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保持回握姿势的手,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重修基本完成。
日更没保障,欢迎养肥党,攒够三万字再发。
第5章 不死
只是一个自我介绍而已,屋内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奇怪。
“你知道我父亲现在的情况吗?”江成宴斟酌道。
谷衍抬头说:“你饿了吗?”
江成宴愣住片刻,下意识地说:“不饿。”
谷衍站起来舒展了手脚,懒洋洋地说:“我饿了。”
江成宴表情奇特,明显跟不上谷衍的思维。
谷衍推开帘子,回头朝江成宴一笑,那表情像一只大型犬,带着四分慵懒,六分顽劣:“你会做饭吗?”
江成宴自然是不会的,未料谷衍眼睛一亮:“去借厨房,我来做菜。”
半小时后,刚刚知道名字,随后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江成宴依然不能适应这巨大的变化。
江家男人不是不会做饭,而是在做饭这一事业上,无一例外地毫无天赋。
当江成宴看见谷衍以迅猛的效率完成了洗菜切菜煮菜一堆事情以后,他只能强迫自己回忆到底是说了哪句话,促使谷衍展示出这种行为。
谷衍身高近一八八,站在矮小的灶台边略显局促,但是他系着围裙哼着小曲,显然心情很好。
江成宴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谷衍转过身递给他一盘菜:“送给这家主人。”
这一顿饭,吃得一言难尽,总归结束了。
江成宴收拾碗筷,谷衍接过去清洗。等谷衍收拾好了出来,江成宴靠在墙上正等着他。
“江泽涛现在应该已经到北京了。”谷衍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随意一扫,“刚刚落地。”
“为什么刚刚不说?”江成宴转身便要走。
谷衍挡住他,眼神明亮:“我没有刻意隐瞒你,让你避开这个时间段是帮你避开其他可能的嫌疑。”
“在你看来,合法正当的程序就不会出错吗?”江成宴道,“比如那封死亡确认书。”
“你说得没错。”谷衍神色淡定。
“程序永远都会存在漏洞,看似合理的证据也都有可能作假。你可以质疑,也可以发问。但是不要忘记,人的情感才是最大的变数。”
“陈言用的方法你或许不认同,但背后的意图其实和你没有区别,无非是让江泽涛免受牢狱之苦,继续得享天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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