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埃里克先生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经受了那么多的痛苦,而我无法为他分担。但如果现在我的存在,能给他带来一点点快乐和安心,我就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
接下去几天,我一有空就去看埃里克先生。他大多数时间都是昏昏欲睡的,因为大量失血令他精神不济。他即使是成天躺着,也尽可能地展现他的绅士风度和教养。尽管他看不见,也只有一只手完好,他拒绝他人给他喂食。他希望护工或者修女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他悄悄告诉我,其实他是在学着适应黑暗。他的眼睛几乎没有复明的可能了,他要让自己习惯。
他精神好时,会让我给他读书。我们能找到的只有一些报纸,还有一些医学或护理的旧书。不管我念什么,他都会非常认真地听,有时候发表一些看法,或者聊一聊他联想到的东西。但是他太虚弱了,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听着而不会说什么。他会用那只完好的手抓住我的一只手,每当我念完一小段他就轻轻捏一下表示他醒着,他在听。如果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就知道他睡着了。我在书上做好标记,再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之后匆匆去忙我的,然后期待下一次给他念书。
我在忙碌中错过了送埃里克先生上船。当我看到空荡荡的床位时,无比后悔为什么之前没有申请成为随行的船医。空缺的床位很快又被安排了伤员。我在离开这间病房之前,一位修女叫住我,说埃里克先生离开前给我留了东西。是一只比巴掌还小的兔子布偶。布偶被棉花塞得鼓鼓的,背上有打过补丁,应该是存在很久了,但是很干净。我不敢确定这是埃里克先生的,因为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会带着这样子的布偶的人。
“那位先生说这个是护身符。”修女匆匆说完就离开了。
我低头看着那只布偶,突然想起那只叫罗曼的兔子来。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很珍惜地摸了摸那只布偶,然后小心地把它放进口袋。
这里靠近码头,差不多是法国的边境线了,没怎么被炮火波及,各方面的情况都比前线好得多——至少这里有当地人开的正在营业的小酒馆,有年轻的姑娘,有味道不错的小餐馆,虽然酒馆里的酒是掺了水的,姑娘们都表情严肃神色匆匆,小餐馆的价格高得离谱。但人总要往好的想不是吗?
休息日我和战友出去买物资,例如咖啡和烟草,集市上有得卖不过很贵罢了。我觉得这算是埃里克先生走后留给我的一个安慰——之前在前线的营地,只有黑市才有这些物资,而且价格还要贵。索性我有熟悉的人,总会帮我留一点儿,价格也没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我不关心他的物资从哪儿来,毕竟我自己干的事就不是什么能往外说的了。
“看到那个妞了吗?真是完美!”军医和士兵们待久了,说话也开始变得粗俗了。
我看了一眼同伴指示的女人,的确漂亮,可惜我并没有为她心跳加快。
与她擦肩而过时,我的同伴冲她吹了声口哨,得到她一个白眼。我在心里想如果吹口哨的是我,我也许会得到一个媚眼,可惜我现在并不想吹口哨。
又到了圣诞节,我无比虔诚地许下圣诞愿望:世界和平。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埃里克先生的离开:在罗曼被调过来之前有一班船,他本来可以那时候就回英国,但听说罗曼申请了调动职务,但手续需要几天,他就多等了几天,决定坐下一班船走。他想在离开英国前见见罗曼。
关于物资:罗曼在调动之前的物资是从黑市上买的,所谓的熟人其实是埃里克先生的下属。埃里克先生知道罗曼的外出规律,所以会省下自己的物资(军官的物资总会丰富些,他也有自己得到物资的途径)让下属假扮成商人卖给罗曼。罗曼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只是偶尔感叹战争时还能喝到纯度那么高的牛奶简直太幸运。
关于小布偶:兔子布偶是埃里克先生小时候最喜欢的外婆给他做的,一直陪伴他长大,被他当成了护身符。战争时他也随身带着,他相信小兔子是有效的,否则他不会受了重伤还活着。在离开法国前,他把小兔子布偶给了罗曼,希望这个保佑了自己的布偶也能保护他心爱的罗曼。
☆、第十三章
1918年11月,德国宣布投降,这场残忍血腥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我们回到了英国,看到庄园外熟悉的草草木木,我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情感。我本来应该去看埃里克先生的,但这边的事情绊住了我。前几年庄园里的不少男仆都走上了战场,庄园需要重新招人,但更棘手的是庄园的财政危机。伯爵忧心忡忡地告诉我,庄园之前为了支持国家上缴了不少钱;现在也应该减轻佃户的赋税,而现在的物价飞涨。收入减少了,支出却增加了。为了保持贵族的体面,他不可能大幅度削减开支,这就意味着要面临困难。
最后庄园里没有再招新人,退役的男仆回到了他们的岗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回来了。庄园里有好些日子是沉浸在悲伤气氛中的;尽管他们的死讯在之前就已经被知道了,但真正面临这个改变——由现有的人来分担他们的工作,人们不可避免感到悲伤。
我回到了诊所工作。诊所扩建了,旁边两栋建筑都成了诊所的一部分。伤员不少,事实上几乎没有人是毫发无伤地回来的。乔纳医生比一年憔悴了不少。他总算对我的技术感到满意一些了,他甚至希望等他退休,这间诊所就交给我管理。我并没有答应他,我不想承担这份责任,我觉得我会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总不会一辈子在这里。
离诊所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墓园,新的墓碑的数量几乎超过了那些被风雨侵蚀过的老墓碑的数量。我每天路过时,都会看到女人在墓碑前哭泣,她们有的是牵着年幼孩子的年轻女人,也有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她们失去了家里的支柱,以后的日子也不知该如何熬下去,而心里的创伤更是无法弥补。
圣诞前夕,我去了一趟埃里克先生的庄园。我实在是担心他。我随身带着兔子布偶,我觉得那个对于埃里克先生来说可能是重要的东西,我得还给他,尽管我其实更想留着它。
到了他的庄园,管家先生来迎接我。他说埃里克先生暂时不在,嘉林去了伦敦,我可以随意。我惊讶地发现女仆们在铺红地毯,打扫,好像马上会有一场宴会一样。
“这是给嘉林小姐准备的成年舞会吗?”我叫住一位我认识的女仆问。嘉林的成年舞会拖到今天也是委屈她了,但不管怎么说,战争之后,大家感到迷茫,萎靡,确实需要有一件能振奋人心的事发生来鼓舞大家。
“是呀!”那女仆回答,“也为了迎接我们的新主人。”
她匆匆走了,留下我被“新主人”这个词折磨。
我来不及拉住她问清楚。新主人?这个意思是埃里克先生的妻子吗?他,要娶妻子了吗?是了,他受了伤回来,总会有爱他的姑娘来照顾他,他也可能爱上那个姑娘,所以要娶她……是那位杰思敏小姐吗?
我很慢地走到书房,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窗没关,风就有一阵没一阵地吹进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埃里克先生总要娶妻的,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事,那我为什么要那么迷恋他,甚至奢望他的回应呢?我原来做了那么久的白日梦!我还为了他洁身自好,漂亮姑娘也不多看一眼!我还想过,因为爱他,我会一辈子不娶别人。我真是蠢透了!得不到回应,我总会有不爱他的一天,我何必断送自己的幸福呢?
尽管这样想了,我还是觉得很冷,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我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找埃里克先生。大概是不甘心吧,我还是想听到他亲口告诉我他的婚讯。
管家先生告诉我他在玫瑰园,还派司机送我过去。
我第一次去埃里克先生的玫瑰园。埃里克先生的玫瑰园离城堡有些远,这里是个偏远的小村庄,不过土壤气候很适合玫瑰的生长。埃里克先生的玫瑰园很大,但不仅仅栽了玫瑰。围着的木栅栏上缠满了藤蔓,玫瑰园最外围是一些高大的树木,里面是好看的石子路,小路的两侧栽满了玫瑰,不同品种不同颜色的玫瑰;只不过现在不是玫瑰开的季节,我见不到美景。玫瑰园的中心有一个小湖,湖边有一个小亭子供人休憩。
我在一个小角落找到了埃里克先生。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并没有人陪伴。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似乎是在感受风吹过他的脸颊。
“你好,埃里克先生。”我靠近他后小声说。
他没有动。他睡着了吗?我看着他,他的肤色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要白一些了,没那么瘦了,气色看上去也不错。我被心里龌龊的念头驱使着凑近他,足够近了,我又小声试探着叫了一声:“埃里克先生?”还是没有回应。
周围那么安静,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的沙沙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那么响。我快速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就一个吻,我告诉自己。我飞快地在埃里克先生的唇上触了一下,之后立即站直身子还退后了一步。我像做贼一样环顾四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放下心来,然后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我的脸一定在发烫。他的唇柔软而温暖,只是不足一秒的触碰,能让我回味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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