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坊在集市尽头的拐角里,人还挺多,他们在街角站了好一阵子,直到人群逐渐散去才进了门。
一个妙龄女子背对着他们在铺子里收拾东西,袖子挽起露出半截白生生的手臂,腰身纤细如弱柳,光瞧背影便知是个美人。
美人忙得很,听见他们进门的声响,却头也不回地继续收拾架子上盛豆腐的木板,浑不在意少这两笔生意似的。
“今儿豆腐卖光了,豆浆也没啦,找别家买吧。”
嗓音有些沙哑,却别有一番妩媚动人。柳易挑了挑眉,似乎明白了方才豆腐坊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原因。
“姑娘,我们不是来买豆腐的。”他清了清嗓子,“唐突了,是吴婶让我们来……”
他话说到一半,宫季扬忽然推了他一把,生生打断了他的话。他疑惑地扭头看了宫季扬一眼,后者努努嘴示意他瞧那姑娘的腰间,他循着宫季扬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那里藏着一把刀。
绑得很巧妙,并不明显,却还是暴露了些许刀鞘的形状。亏得这姑娘腰细,换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断不能用这种法子藏刀。
他瞧了个清楚,正想说些什么对自己的沉默稍作弥补,背对他们的女人却忽然回头朝他一笑,道:“是我糊涂了,忙起来将这事忘得干净。二位公子屋里请,重黛多有怠慢。”
这一回头是颇为惊艳的,连见惯美人的柳易都不得不承认,这位重黛姑娘确实担得起洛阳城的豆腐西施这名号,相貌不说有多精致完美,论妩媚风情却是不输魏情那样的大美人,勾魂摄魄的眸子只望一眼便叫人骨头都酥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说她是卖豆腐的,柳易多半不会信。
她身上有股风尘女子独有的气质,像一朵无根的牡丹花,开得娇艳华丽却带着凉薄,虽然年轻美艳,眉眼间流露出的淡泊和沧桑却是掩饰不了的。虽然不知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但有一点柳易还是能肯定的,这姑娘心里早有人了,也看不上他们俩。
不说他自己,宫季扬往这豆腐坊门前一站,已经有七八个路过的少女和妇人在偷偷瞧他,可眼前这位重黛姑娘却没有多看他一眼,脸上的笑也显然并非出自真心,透着一股子应付和疏离。
这哪有半点要找人说媒的模样?撇开她的美貌不谈,柳易倒觉得比起急于出嫁,重黛看起来更像丧夫不久,虽然已过服丧期,却仍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亡夫的伤心人。
她压根不用看他们,也知道没有人比得上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他将这些想法按在心里,拍了拍宫季扬的手背,率先往豆腐坊的后厨走去。重黛姑娘走在他们后头,将一根横杆拉下来挡住门口,权当个主人不在的告知,也不去管零散卖剩的豆渣子,而是为他们烧水沏茶,熟练得如同已经做了千百遍的侍女,低眉顺眼如最普通的妇人。
“重黛姑娘,不用太客套。”柳易见她还想去端点心,连忙出声制止,“我们刚刚吃过,喝杯茶就好了。”
她便有些慌乱地站直身子,像是忽然失了魂儿,无措地应道:“好,那我……我去给你们洗些果子来。”
她进了厨房,留柳易与宫季扬两人坐在隔间里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怎么……好像突然有点怪?”柳易迟疑着问。
“好像是从我们进来后才开始的,刚见面时她不这样。”宫季扬也有些困惑,“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们,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听另一个人说话?”
“别傻了,这屋里没别人。”柳易冷着脸打断他,“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有逗你。”宫季扬无奈地望他一眼,觉得自己平时是不是逗弄他逗得有点过火,这时认真说话也没人信了,“她除了第一眼外,一直没有再看我们俩,视线飘忽不定,若不是实在不像,我都要觉得这姑娘有些神志不清了。”
“莫非……”
柳易和他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怀疑。
他伸出食指,在宫季扬张开的手掌上轻轻写了个“李”字,宫季扬眼里浮起一点笑意,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柳易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一阵细密的脚步声。他立刻闭嘴缩回了自己的手,扭头去看重黛离开的方向,果然见她端着一盘果子从那边走了过来。
宫季扬挑了挑眉,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也将自己的手收回了袖子里。
“久等了。”重黛将那盘子放在桌上,朝他们笑笑,“清早在集市上买的桑葚,不是什么好东西,二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姑娘客气了。”
宫季扬露出一个叫人脸红心跳的笑来,伸手从盘中拈了枚紫红色的桑葚,却不往自己嘴里塞,反而先凑到柳易唇边,动作再自然不过。
柳易莫名其妙地望他,他却没有丝毫收回的意思,大有不拿走吃掉就不撒手的无赖劲头,无奈之下他只好接过,对重黛笑笑,解释道:“他这人大少爷脾气说风就是雨,重黛姑娘见笑了才是。”
重黛将他们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勾起唇角回了个笑,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二位感情真好,是兄弟吗?”
“我们俩生得像么?”宫季扬挑了挑眉,刻意搂住柳易的肩膀,凑到他身边去睁眼说瞎话,“昨天吴婶也夸我们有兄弟相,看来是真的。”
柳易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推了他一把,无奈道:“我们是好友,一同出游罢了,并非兄弟。”
“哦……哦。”约莫是被他们一人一个说法弄得有些恍惚,重黛又笑了笑,“真好,有感情这么好的友人,惹人艳羡。”
柳易眼尖地发现她在袖子下绞在一起的手指,不知她在紧张些什么,起了些试探的心思,便道:“昨天夜里我们在吴伯家落脚,吴婶跟我说了你家的事儿……”
他话音未落,重黛霎时脸色一变,俏生生的脸上血色几乎尽褪,慌张道:“别!别说了!”
柳易被她尖利的嗓音打断,讶于她的变化之大,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宫季扬,恰好对上后者饱含深意的眼神。
他又回头看重黛,她还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仿佛他方才那句没说完的话触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他心中疑惑更甚,却不知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只好放柔声音唤道:“重黛姑娘?”
重黛这才突然被唤回神智似的,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狼狈不堪。
“失礼了,我……”
“是我不好,方才的话是不是冒犯了姑娘?”柳易从桌上取了个空杯子,倒了杯凉茶递给她,“坐下歇歇吧,若是你身体不适,我们便先回去,改日再来访。”
“不,不用。”重黛稍稍平息了下呼吸,苍白的脸颊上才浮起一点点血色来。她细瘦的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角,犹豫片刻后才开口道:“柳公子,其实……我拜托吴婶替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柳易没有说话,她又看了看宫季扬的脸,没能找到一丝动摇,知道他们没有被她这副模样打动,这才继续说下去:“我不是这豆腐坊主人的女儿,只是他从叠翠楼里赎出来的一个妓女。”
第12章 赎心
对于她的出身柳易早有自己的猜想,却没想到她竟是出身叠翠楼,那是洛阳最大的销金窟,无数达官贵人沉迷在那儿的温柔乡里,终日流连忘返。柳易去过一回,在他看来重黛这样的姿色在叠翠楼怕也是花魁一等的,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豆腐坊老板赎身?
豆腐坊老板怎么可能赎得起她的身?
看出他的疑惑,重黛笑了笑。
“是我将攒下的银子给他,托他替我赎身的。”她垂下眼帘,柳易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我十四岁入风尘,如今二十三了,想从良是不是有点晚?可就是有人跟我说一点儿也不晚,他愿跟我过一辈子。”
她伸出自己的左臂,让柳易看上面套着的一个银镯子:“比起我在叠翠楼戴的不算什么好东西,庙会上买的玩物罢了,可他摸尽了身上的碎银和铜板买的,我就喜欢。”
“那他……?”
“死了。”
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重黛淡淡道,仿佛死的只是个与她无关的闲人:“我赎身出来第二个月,就听说他死在了江陵,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虽然隐约能猜到,但柳易还是低声安抚了句:“节哀。”
“没什么好哀的,我也不是他什么人,连他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被找上门才听说。”重黛自嘲一笑,右手却摩挲着那表面光滑的银镯子,像抚摸自己的爱人般缱绻,“我不能上他家去把他娘气死,只好留在洛阳做我的豆腐西施。前些日子干爹干娘都走了,临终前嘱咐我寻个好人家嫁了,豆腐坊留给我……可我又能嫁给谁呢?”
她说得平淡,但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凄凉。柳易不知该说什么,想必她也只是想让他安静地听,便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听她往下说。
“我想替他做些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带着他的刀找能帮他的人。”重黛抬头望他,那双未施粉黛却已足够勾人的眸子里是与柔弱美貌迥异的坚决,她立誓般一字一句道,“若公子愿意帮我这个忙,重黛愿做牛做马,绝无半句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