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据说他也已经是一具……活着的骷髅了。
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向上走,腐败的气息越来越浓,脚下传来黏滞湿滑的感觉,不知是地板上经年累月的油烟污渍,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再去想,毕竟,我也并非真的是他们口中“不怕死”的人——不如说,我怕极了。借着黑暗中的视觉,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看见昔日熊熊燃烧的温暖壁炉,如今在面具的狭小缝隙中,沉默如巨口。
“——”
走廊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尖利异常,夹杂着某种粘稠的湿音,仿佛一根尖刺猛地刺入体内。
寒气如毒蛇一般顺着肌肤游走而上,我打了个寒战。
这时,一双纤细的手忽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还好吗?”我听见薇薇安低声问道。
由于戴着面具,我们无法转头直视彼此,薇薇安便干脆又靠近一步,让我们的肩膀轻轻相碰。
在这黑暗的长廊中,一点微温的热意,隔着布料传到了肌肤上。
“别怕。”她轻声说道,与我十指紧扣。
在腐臭的气息中,我嗅到了薇薇安熟悉的香气,萦绕在发间的雪杉气味,混合着香草的芬芳,像连日阴雨中的一小片晴空。
我的心再次安定下来。无论是黛萝的毒药还是安洁黛尔的自白,这一刻都随着薇薇安的接近而远去了,好像浑身湿透的落水者靠近了篝火,黏滞的沉重都在她的温度下化为轻盈。我小小声地嗯了一声,挪动脚尖,又靠近了薇薇安一点。
她顺势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像安抚小动物一样轻轻地拍了拍。
“缓过来了吗?”她柔声问,“要进去了。”
站在最后一扇房门前,她缓缓撕下写满咒语的封条,铜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粗重的铁链哗啦啦落到地上。
在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薇薇安手中的魔杖发出幽蓝的光芒,让我得以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那一团躺在房间之中,不断痛苦低吟的存在,若是按照常识来考量,或许已经根本不能称作是一个“人”了。
而是一团错乱的躯体。
他的身体还维持着基本的人形,躯干却已经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像一只被掏空的麻布袋,仿佛内脏全都已腐蚀萎缩,化为一团脓水。唯有肋骨依旧在皮肤下嶙峋支起,却也同样七零八落,显然已经在体内断裂了几根。
我忽然想起方才走廊里的那声惨叫,其中粘稠的声音,或许就是他在挣扎时肋骨断裂,插入肺部发出的惨叫吧。
他显然已经在这里许久了,数周以来,所有人都知道第一位传染者至关重要,却又因为恐惧,无人敢向他踏足一步,只留他在这里苟延残喘。
这样的人还活着么?我不敢想像,更不敢去细看他身下的被褥里,渗出的深色水渍究竟是什么。
“退到我身后去。”薇薇安忽然说。
我听见咔哒一声轻响,薇薇安抬起手,竟然将自己的上半张面罩卸了下来。我一惊,正要劝阻,却看见她径直蹲下,向那人伸出了手。
戴着手套的手停在皮肤黑色的斑点上,轻轻地碾了碾。
“是霉菌。”薇薇安说,湛蓝的双眼冷得惊人,“这和我春天时接手的病人不是同一种病症。”
我凝神细看,发现面前那人皮肤上大片的黑斑,竟然有着不自然的粗糙突起——那并非皮肤脱水后粗糙的纹理,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孢子突起,呈现出异样的粘腻。
不应该出现在人身上的东西,强烈的违和感令我头皮发麻。即便知道自己戴着面罩,也依旧忍不住为这房间内无数幽灵般飘荡的孢子粉尘而屏住呼吸。
“薇薇安你……”
“这对我没有影响,”她轻声说,“别担心。”
“可能是某种菌子污染,毕竟海上潮湿高热,缺少新鲜蔬果,在沿途岛屿停靠过的航船,极有可能在那里感染未知的疾病——更不要提,下等水手在航行时,往往要在潮湿密闭的下层船舱内居住数月……”薇薇安垂眸,“不得病才是怪事。”
我被她提醒了:“而这霉菌早期发病时只会让皮肤出现黑色痕迹,往往还未来得及在病人皮肤上进行增殖,便被投入圣火之中焚烧殆尽——所以,才一直无人知道这病究竟从何而来。”
她轻哼一声:“谁说不是呢。我提醒过他们不能因为传染病接连爆发,就把它们当作同一种病症。”
“他……还能治好吗?”我小声问。
薇薇安沉默了片刻:“我毕竟不是药师。”
“但我会尽力研究的。”
她收回手,打开携带的药剂箱,竟就这样开始研究起来。她轻轻刮走了表面的部分霉菌,投入玻璃器皿中。
液体在晃动中变动着色泽,房间中一下子安静得吓人,我提剑把守在门口,专心致志地看着她举起手中玻片,在魔杖的白光中全神贯注地对比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异变发生了。
躺在床上的病人忽然抽搐了一下,正当我以为他要醒来时,他却忽然暴起,眨眼间就扑向了薇薇安!
“小心!”我尖叫一声,想也不想地扑了过去。
直觉告诉我眼前的“人”已不再是人了,我拔剑,几乎是在转瞬间砍断了他的头颅。
然而,却没得到料想的结果。
好奇怪。那枚头颅轻的可怕,像是一只干瘪的果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下一秒,一腔腥臭的液体四溅开来,我下意识要去挡,却在那液体飞溅到眼前的一瞬,看清了它的真身。
那是无数只吱呀尖叫的、细小的手。
电光从我的杖尖射出,转瞬间便将面前的怪物逼退。但地上涌动着的腐臭液体还要更多,无数双小手像液体伸出的触手,尖叫着蠕动着,汇聚到了一起。
那速度太快了,几乎我还未看清它们是如何融合的,下一秒,那畸形的怪物便已经在转瞬之间向我扑来。
雷光大作,却不能停止这一切,一双双小手被电得蜷曲焦臭,碎屑般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却又在接触地面的那一刻融化,飞快地融入了母体之中。
地上的陶瓷水罐被踢倒,胸腔中仿佛也有什么东西随之爆裂,浓重的血腥气涌上喉间,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感受到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气味,穿过面罩,扑到了我的脸上。
“——”
另一道星光般的光芒却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
某种冰凉的力量羽毛般覆盖在我的身上,薇薇安低声吟唱咒语,清澈的声音如有实质般浮动在潮湿阴暗的旅馆房间中,潮汐般缓缓充盈。
我睁开双眼,看见薇薇安手中的魔杖闪耀着光芒,明亮而清澈,如同一颗新生的星辰。
“——消逝吧。”
如同歌唱又如同叹息一般,薇薇安用古老的、只属于魔法师的语言吟唱着,眸中光芒明亮如满盈星光的湖泊。
在她的光辉之下,原来张牙舞爪的怪物现在畏惧地蜷缩成一团,像一滩真正的腐水,再也聚集不起任何形状,它混乱地哭泣、尖叫、淡去,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心脏还在血腥气中剧烈跳动,我喘息着,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薇薇安有没有受伤。
还好,她安然无恙。
我松了口气,又去看那堆放在角落的玻璃器皿。
薇薇安却在这个时候摁住了我肩膀,眼中冷意几乎可以杀人。
我以为她一定会责怪我鲁莽行事了,下意识一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等挨训。
她却骤然拔出了杖中的剑。
咔。
下一秒,她举起细剑,准确无误地穿透了那具尸体的心脏。有什么东西发出了碎裂的脆响,薇薇安剑尖一挑,挖出了一枚灰白色的、种子一般的瘤状物,在接触到光明的那一刻,抽搐着干瘪下去,最后消失了。
“那是幽暗之种。”她解释道,“不用去看了。全都消失了。”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中透出一股疲惫。
方才玻璃瓶和玻片中采集的样本不知何时依旧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霉菌,而是亡灵的诅咒。”薇薇安的表情忽然变冷,“幽暗之种,一种寄居于生者体内的亡灵种,借由他者的躯壳孕育自身,最终破土而出——或许,这水手早就死了。”
“也不知道这自死者的怨念而生的种子,是何时寄居到了他的身上,”她自言自语,“大概是船队航行时经过了亡者海峡这样的地方吧。”
“或者是‘死域’。”她轻轻吐出了一个陌生的词。
“那是哪里?”我下意识问道。
她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走吧,”薇薇安站起身,“将这件事和神殿交接一下,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愣住了:“那你……接下来不再接手这件事了吗?”
“神殿会有应对亡灵种的方法的。”她说,“至于剩下的事情,我会和王室说明,提醒他们加强海防和关口检查,必要时甚至可以实施海禁——我有预感,亡灵种的侵入只是一个开始。”
“你……”
“我不会再插手这件事情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也不要去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