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沉默着,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其实心知如何才能得到薇薇安的温柔与爱,为此乐于在她面前展现天真无邪,婉转心机,像撒娇的妹妹面对姐姐,明白无伤大雅的小错都是可爱的证明。
直到这一刻伤口被血淋淋撕开,直面着自己的怨恨与恶毒,我知道这已经不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原谅的事情了。
我咬紧了下唇,好似在等待审判。
下一秒,我却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她微凉的手指终于轻轻地抵在了我唇上,冷肃的气息收敛了,叹息般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好。”
在薇薇安的叹息与目光中,所有痛觉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复苏了,掌心中的伤口无法自欺欺人地掩盖心脏的锐痛,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只破碎的瓷器,碎片扎入身体,裂痕从掌心蔓延到心脏,每一处裂缝都是空洞而尖锐的疼痛。
我涩声说:“但是我在推卸责任,我很懦弱。”
无论是面对母亲,还是面对自己,都又自私又懦弱。
“不是这样的。”薇薇安说,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所想。
“如果在这之中一定要找出一个人的罪责的话,那么所有人都可能有错。”她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只有你没有。”
“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代价,”她说,“但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你不能,我也不能——怎么能让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出生的孩子,去承担所有罪责呢?”
她依旧拥抱着我,那种柔软的、清冷的香气再一次萦绕在我身旁,如同笼罩在她的羽翼之下,我的眼泪落下来,打湿了薇薇安的肩膀,哽咽着说:“我大概不会是个好孩子……”
搂着我腰的那只手紧了紧,随后,我感觉到薇薇安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就不当好孩子。”她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离开?去哪里?一丝疑惑划过我的心头。
然而,薇薇安却没有再给我机会提问。她柔软的唇擦过我的耳垂,曼声说:“其实我们现在,已经越过国境线了。”
“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在回到西风城,回到奥尔德林了,不是吗?
“我们随时可以走。继续往西,到大陆的另一端,那里满是苔原和裸露的礁石,海浪拍打巨石,鸥鸟盘旋在深灰色的天际。乘船往海的深处去,就能看见传说中的人鱼。”
“也可以往北,越过极夜的分界线,我们将进入永夜。在那里,星辰被雪擦洗得发亮。在你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你可以亲自发现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
“或是向南走,那里则是绿草与湖泊的世界,夏令时的山坡将开满细小花朵,我们可以骑着马驹顺着柔和的山坡线一路往下,草浪在微风中分开,如果你伸出手,会发现它们柔软得像少女的发丝……”
“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带你看到。等到那个时候,你将完全属于我,我也将……完全属于你。”
“而实现这一切,只需要你现在点一个头。”她用甜蜜而诱惑的嗓音问,“艾希礼,你觉得呢?”
我愣愣地听着她的话,心脏已经忍不住随着想象砰砰直跳了。
多么美好的将来,就像第一颗早熟的浆果般沉甸甸地垂落在手边,只需要轻轻一个点头,它们就都将实现,我和薇薇安……从此便能完全属于彼此。
……多么令人心旌摇荡。
然而,到了最后,滚到我嘴边的,却是那个艰难又苦涩的字眼:“……不。”
我闭上眼:“薇薇安,我不能走,你知道的。”
薇薇安的手松开了。
半晌之后,她终于发出了一声真正的叹息:“我就知道。”
她的手指抚过了我的眼睛,轻声问:“那么,你想要去做什么呢?”
“杀了路维德三世——这只是第一步。”我答道。
仿佛有无数的思绪在我的脑海深处翻涌酝酿,千言万语涌动在喉间,终于奔涌而出:“如果他去世,这一切会有真正的改变么?”
“不会。”我自问自答道,“路维德三世去世后,接任皇位的将会是莱昂内尔,由他统治的国家,将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位贤明的君王,所能够解决的事情。奥尔德林与路维德三世,年轻时也曾是英明贤良的君王,然而当雄狮垂垂老矣,它的思绪不再清明,目光也将不再锐利——即便是我坐上了这个位置,百年之后,亦难幸免。”
“说到底,君主贤明,也不过百年而已。如同在下城区遇见快要饿死的人,给他一块面包,只能解一时之饥,给他一世面包,也只能解一人之饥——怎么样才能做到,把面包分给千千万万个人?”
“杀一个人,和分一块面包没有什么分别。”我说,“谁能够保证,下一任君王,能够带给百姓永世的和平呢?
“只有制度,能够解决这一切。如同给烈马戴上笼头,强迫它只能按照既定的方向奔跑——但,又有哪一个帝王自甘戴上约束的金笼头?”
答案已经分明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人愿意去做,那么,就由我去做——薇薇安,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看着她的眼睛,如此回答。
薇薇安同样凝视着我,片刻之后,她的眼睛温柔地弯了弯:“好,那我会陪你——嗯?”
她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就在刚刚,我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她的唇间。
“嘘。”这次轮到我轻声说,“现在该我问你了,薇薇安,你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薇薇安陷入沉默。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从看见她的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个把三分真情说成十分的女人。什么“我将完全属于你”啊,都不过是些绵绵的情话——你看,由始至终她都没考虑过,将自己过去的事情告诉我。
对她而言,或许此刻对我的情感,更多地还只是占有欲而已。我知道,如果我应允了她离开的邀请,我会在她的陪伴下度过幸福而平静的一生。
但我或许也将失去,与她彻底交心的机会。
凡人的人生百年,对无尽寿命的精灵而言,不过是短短一瞬。只要她想,只要我点头,那么她将能够轻而易举地贯穿我整个人生的轨迹,而我却难以再拥有触碰她过去与将来的机会。
然而,我很贪心。
三分真情,对精灵而言,已是万分珍贵。
百年人生,于凡人而论,亦是千般难得。
——但,我想要天平的对等,十分的真心。我想要赌一把。赌这一刻,我在薇薇安心中,是否已经拥有了叩开那一扇大门的通行券。
薇薇安看着我,宝石一般剔透的蓝眼睛里默默盛着我的倒影。良久,她忽然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在兽人的语言里,精灵和人类应该被称作什么?”她忽然问道。
我一愣,本能地紧张了起来——我不知道答案,完蛋,难道还得答对薇薇安才能告诉我吗?
好在,薇薇安很体贴地接上了话:“在兽人语中,叫做‘菲洛’和‘亚尼’,是‘森林之子’和‘平原之子’的意思。”
“然而,在如今人类使用的通用语中,兽人却被称为‘亚人’‘次生之子’,而精灵则被称作‘自然之子’——你看,这两种语言中,与‘兽人’有关的语义存在很大的区别,精灵却没有发生多大改变。”
“这就是语言的分化与演进——最初,我们只是用观察得到的外在特征称呼别的种族,譬如森林,譬如平原。”
“但到了后来,当一个种族取得统治地位之后,它便会自然而然地随着发展改变自己语言中的某些部分,将自己的种族放在中心的位置,其他的种族则用‘边缘’‘次等’的语义取而代之。”
“在我这么多年的印象中,兽人由于一直以部落的形式生活在山中,它们的语言是变化最少的一种。”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兽人、人类与精灵之间的仇恨,或许并非是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呢?或许,是在远古的某一场战争中,精灵消隐,兽人与人类争斗不休,才导致人类语言中兽人这一称呼的意义变化?
“尽管这只是推测,”她说,“但我想,这就是我想要探求的东西——我想要知道,在暮日之征、甚至更远之前,三个种族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导致了精灵一族的消亡。”
“然后,我想要知道,精灵一族诞生与毁灭的秘密,这对我很重要。”她看着我,目光中露出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悲伤,如同那一夜我与她并肩遥望,昔日繁荣的精灵之森,“就像方才说的,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出生,我也一样。”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生的,又是为何而出生。”
“但这件事想要弄清楚,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对人类而言,百年的时光经不起这般无谓的消耗。
“所以,我才想着,尽我所能去陪你渡过这一生的时光。”
“但显然,是我又输给你了,”她说,“艾希礼,你的眼泪与目光是最柔软的利剑,能够击碎我一切沉默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