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那里,她缓缓地翻开了薄脆泛黄的书页,让面前的寥寥数语与多年后精灵的面容重合。
薇薇安,从流星与湖泊中诞生的精灵,命运注定的献剑之人,魔女,背叛者。
一段短暂如露水的命运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她确信自己在那一刻听到某种降临。金丝雀意识到囚笼的存在,也意识到金笼外存在一整片蓝天,那天空透彻冷酷,却也无比宽广,如同一柄利剑,在转瞬间破开所有为贵族少女精雕细琢的绮丽梦境。
那是另一种可能性的到来。身为贵族小姐,无需耕作,不用刻苦,也永远没有必要去为裙摆与家庭之外的事物忧虑的顺遂人生,忽然分叉出另一条道路——泛黄书页上对另一个女孩近乎诅咒的描写显露出那道门的轮廓。
而破开笼子的门,需要拥有很多很多的力量——或者说,需要很多很多的权力。
芙洛伦斯·阿尔希弥斯在那一刻决定成为圣女。
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何让一个九岁的孩童违背天性?用棍棒,用利刃,用一切令人感到恐惧的威吓。然而芙洛伦斯手无寸铁,连身体都属于家族财产,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孩子孤注一掷的绝望,以及从那时就显露端倪的惊人的忍耐力。
天真无邪的童年在那一刻远去,烂漫甜美的少女时代,也失去了到来的机会。从那一天起,芙洛伦斯开始以超乎常人的要求苛待自己。礼仪、学识、步法与谈吐,一切无法在魔法天赋上超越芙洛拉的东西,都用刻苦和忍耐去补。
当然,还要显露出比芙洛拉远超百倍的驯良与温静。
而那时的芙洛拉还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想要在她的命运中抢走什么。无忧无虑是她这样的家族小姐最应该做的事情,当芙洛伦斯在房间内以出色的礼仪,令王城最苛刻的老学究也为之惊叹的时候,她的胞妹正抱着皮球和儿歌谱,赖在芙洛伦斯的房间外撒泼耍赖,哇哇大哭。
——八岁前一直形影不离的姐姐忽然变得如此遥远而冷酷。现在想来,那时的芙洛拉一定很困惑。
也很寂寞。
但芙洛伦斯不在乎,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十六岁那年,身着白衣的神侍终于手持信印到来,告诉她,神殿已预定她成为圣女。
接下来的一切便都变得顺利成章。她辞别家人,接受花洗礼,入主圣女殿,终于一步一步,踏到了神殿的最高处。
有些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觉得,与其说是神选中了她的命运,不如说是薇薇安改变了她的人生而已。
“但是,为什么十五岁那年遇见你的不是我,而是艾希礼呢?”芙洛伦斯喃喃道,“为什么?”
精灵半闭着眼睛,忽然幽幽地说:“或许是因为造化弄人吧。”
不知是否是错觉,芙洛伦斯竟感觉薇薇安的声音中滑过了一缕冰凉的叹息。精灵眼睫纤长,低垂着在眼前落下一小片阴影:“但是我明白你的感情。”
“作为曾经从阿尔希弥斯逃离的人,其实我并不抗拒和你合作的可能性,”薇薇安抬眼望向她,眼中波光潋滟,“但是——你知道那意味着你要做些什么吗?”
她语气中温柔的挑衅让芙洛伦斯忽然感到有趣:“需要些什么?”
“你凑近些来,”精灵却摇摇头,轻声地说,“我并不信任你们神殿的眼睛。”
“我倒是很信任神殿的护卫呢,”芙洛伦斯笑道,脸上并无畏惧,她干脆利落地走过去,主动俯下了身体,“好了,现在你需要些什么?”
精灵仰头看她,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芙洛伦斯看见她眼下的一点泪痣盈盈欲滴——紧接着,便是一阵馥郁的百合花的芬芳,精灵柔软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了她的脸颊,蜻蜓点水般,停留在圣女的耳际,轻轻开合。
她的嗓音纯净如落雪:“我需要你去死。”
下一秒,芙洛伦斯只觉颈间飞掠一线冰凉,锁链断裂的声音响起,被拘在大殿另一处的杖中之剑忽然凌空飞起,直直地向薇薇安飞来,转眼便斩断束缚着精灵的一边藤蔓。
然而锁链断裂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水花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羽翼与蛰伏的藤蔓瞬间长出,水花四溅中,芙洛伦斯飞速后退,方才已经可见喉管的裂口迅速愈合,成为红色血线一闪而过。
“可惜了,”她笑着说,“我不是已经说过我很信任神殿的护卫了么?薇薇安,你既然差点逃过一次,我就不会让你成功第二次。”
她带着笑意,听道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铁链声,原本无形的铁链自空中现形,如同抓捕一只囚鸟,将那柄细剑迅速地扯回原位。
而这大殿中真正的囚鸟,芙洛伦斯美丽的收藏,则被重新生长出来的藤蔓,缠了个严严实实。
远处传来佩剑的铿锵声,芙洛伦斯摆了摆手,让差一点就要冲过来的安洁黛尔退了回去。
她不喜欢让第三人踏足囚禁薇薇安的水池,因为那会弄脏。
虽然水池中已经是一片血色氤氲,方才插在薇薇安耳边的新鲜百合掉落到水中,与芙洛伦斯的裙摆一起被染红。
而她的鸟儿比这一切都还要鲜红。
无数藤蔓如同冰冷滑腻的长蛇,在薇薇安的肌肤上缓慢爬行着。在精灵鲜血逸散的浓烈魔力中,生长得愈发肆意,藤上血管似的纹路生出细嫩蜷曲的柔枝,如同触手一般亲密无间地探进了薇薇安伤口的深处。
迅速愈合的血肉与之对抗着,却无法躲避那些枝蔓的纠缠,渐渐地与藤蔓长在了一起。
精灵第一次发出一种痛苦的喘息,即便是咬着嘴唇,芙洛伦斯也能听见女人颤抖的呼吸。她的呼吸也情不自禁地随着薇薇安的颤栗而绷紧了,被血肉滋养的藤蔓正迅速生长,伸出无数莹白的枝叶,与芙洛伦斯的羽翼一同微微颤动。
连呼吸和痛觉都仿佛交缠在了一起,圣女轻阖双眼:“……你的血也是暖的呢,薇薇安。”
“真可惜。”她遗憾地摇了摇头,竟出乎意料地,让那些没有与血肉生长在一起的枝条褪了下去,“有时候,我会觉得折辱你就是在折辱我自己。”
“但是你实在是太愚蠢了,薇薇安,“她冷冷地说,“也非常地傲慢。”
“我知道,过去我能够用一封信函就邀你见面,并非因为我在你心中是多么重要之人。不过是因为一直以来你从未把什么人放在夜里,因此就也把神殿当作来去自如的地方罢了。”
“你傲慢惯了,因为害怕陷阱就裹足不前,这样的事在你眼里毫无疑问意味着懦弱——但是,对于降神,你真的一无所觉么?我不这么认为,”芙洛伦斯紧紧地盯着薇薇安,“那样就不是你薇薇安了。”
“你为了艾希礼吧,那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只要她仍走在那条反叛的道路上,终有一日会与吾主的怒火重逢——所以,你愿意替她承受这一切——顺势被擒,沦为阶下囚,只为了和她里应外合。”
圣女轻轻地摇了摇头:“有时候我真不明白——明明你拥有这卓绝的天赋、力量和才华,却心甘情愿去为他人作嫁衣裳——难道「爱」这种东西,也能让精灵如此盲目吗?”
“你现在也不过是为让我做你的垫脚石罢了,”薇薇安平静地说,“倒也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高尚。”
“是啊,我请君入瓮,”芙洛伦斯打断了她的话,“但我给过你机会,薇薇安,那次对谈,我问过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作,你忘了?以你的力量,不要说拉维诺,哪怕是将整个世界收入囊中,或许也只是时间问题——只要你愿意和我联手。”
“整个世界?”薇薇安却笑了起来,“我要这整个世界做什么?”
“人类,朝生暮死的蜉蝣,至死庸碌的蝼蚁。我要统治他们,绞尽脑汁让他们安居乐业、生儿育女,只为了看他们每隔一百多年,就一批一批地死掉吗?”她轻笑,“至于别的,不错,我并不否认。”
“艾希礼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就把这个世界送给她玩罢了。”
好像世界在她眼中只不过是个适合作礼物的水晶球,精灵语气轻松地说。
“反而是你,芙洛伦斯,”精灵抬眼看她,露出讥诮的神色,“你不也依旧想要这一切吗?你羡慕芙洛拉,因为她天生就有远超于你的魔法才能,又羡慕艾希礼,觉得她明明天赋普通,却又偏偏得到了我的帮助。”
“你说得对,”圣女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你说得还是太客气了,不如就说我是在妒忌吧,毕竟我可是从胞妹手中抢过圣女之位的人呢?”
“我并不觉得觉得那是你抢来的。”
“别用这种怜悯小女孩的神色看我,”芙洛伦斯咬牙道,“我觉得恶心!”
芙洛伦斯攥紧了拳头。精灵的目光像水一样漫过来,没什么温度,芙洛伦斯却被她眼中的了然打湿,九岁那年的无助和委屈涌上心头,如同经年后再次咬破一颗青果,硬壳,酸涩,让芙洛伦斯从牙根到心头都泛起酸软——真是厌恶长生种,明明她才是俯视薇薇安的那个人,却偏偏在对方湿淋淋的狼狈中,看到自己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