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您发现我身份的原因吗?”狐狸打断了她的思考,眼睛淡淡起扫了一圈棋盘的局势,“这是奥尔德林的攻防布局。”
“国王有国王的下法,军师有军师的棋路,”纳恩特回答道,“而你介于两者之间。”
“你对拉维诺王军了如指掌,”她沉声说道,“不是了解武器,也并非了解具体的战术,而是了解他们的战略与思维,明白他们何时会选择取舍和牺牲。”
“是,我既非国王,也非军师,只是流亡的公主,”对方露出微笑,“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拉维诺曾经的牺牲品之一。”
“你背叛了自己的家族。”纳恩特说。
“什么才是自己的家族?”她诘问道,“我一半流着兽人的血,一半流着人类的血,既被叫做‘半兽人’,也被叫做‘半人类’,请您告诉我,什么才是我的家族?”
狮王眯了眯眼睛:“所以,你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是流亡的公主,还是我的将领?”
“如今的我是您的将领。”
“什么时候不再是?”
“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艾希礼回答道,又问:“您觉得,在两支血海深仇的血脉之间,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束战争呢?”
“直到一方打败另一方。”
“但另一方会铭记自己所受的耻辱,只要憎恨仍在,终有一日会再次复仇。”
一缕微笑从纳恩特的嘴角浮起,她故意说道:“那就把他们都杀了,仇人、仇人的孩子、仇人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在一切都屠杀殆尽之后,死人是没有办法举起刀剑的。”
“将军,”艾希礼却忽然轻声说道,棋子在棋盘上落下清脆声响,她笑着看向纳恩特,“您输了。”
“我知道那不是您的真心话,”她温文尔雅地接着说——难以置信,纳恩特竟然觉得自己从她的口吻中读出了一丝少女的狡黠,“至少,您直到我将军之前,都没有撕开我的喉咙。”
纳恩特并不避讳自己的残忍:“其实,下棋的时候,我依旧在考虑是否要杀了你。”
她们相视而笑——这实在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在狐狸与狮子的对视之中,彼此的笑容都友好得像是一场下午茶,然而,只有她们知道,在一次又一次的落子之间,性命的价值被推敲了一次又一次。
好在如今一切考量,都已经尘埃落定。
“其实,您不觉得,努力吃掉所有棋子,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么?”艾希礼忽然说道,“毕竟无论吃掉多少棋子,只要王棋不变,战局就不会结束。”
“杀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情,杀一个家族就稍微有些困难,杀一个城邦、一个王国、一个种族,便更耗费心力,”少女轻声说,“更重要是,他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所以,即便是位置对调,我也会赢,”艾希礼说,“或者说,我会更努力地去赢——现在您可以告诉我,您的赌注是什么了吗?”
“你想要什么?”
“一顶拉维诺的王冠,”狐狸抬眼望向她,金色的眼睛如同烈火一半闪动,“请您协助我,登上拉维诺的王座。”
“噢?”纳恩特却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自己登上王座呢?”
狐狸的微笑忽然变得莫测了起来:“那么,您究竟想要给我什么呢?”
军帐的气氛再次安静下去。雨越来越大了,一种流血的气味在帐篷内蔓延。彼此的双手都交叉着搁在棋盘边上,野兽的眼睛闪闪发光——下一秒,率先拔出的该是利剑还是□□,命运的千钧仿佛就该在这一个心跳内落下。
纳恩特率先动了起来。
“万顷臃肿的领地不如一位可靠的盟友,这是雌狮的生存智慧,”她干脆利落地说,向艾希礼伸出手,“高明的捕食者不会将一切屠杀殆尽,却也没有兴趣成为人族的庇护——我想要的,始终只有兽人应得的那份自由——所以,我将助你一臂之力。”
“我亦无意成为万兽的领主,毕竟,我终究不过是一个外来人罢了,”少女微笑道,握住了诺恩特的双手,“能够得到您的助力,是我的荣幸。”
由始至终,她的双手都停留在桌面之上,没有动过。诺恩特很清楚,少女看似彬彬有礼,实则绝不仅仅是为了向她讨赏的。从棋局落下第一子开始,她们的对谈便是完全的谈判。艾希礼的每一颗落子都在提醒她,过去、以及未来每一场由她带来的胜利,都应有自己的价格。
兽人的军队需要她,而对方的要求与自己愿意交换的筹码恰好一致,没有比这更为幸运的事情了。
她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背后已经隐隐渗出了汗。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一种捉弄眼前一切事物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狮王清了清嗓子,故意不紧不慢地说:“保险起见,我认为你还应该和一位雄性兽人联姻……”
宝石棋子劈里啪啦倒下的声音响了起来。方才从容冷静的年轻将领瞪圆了眼睛,慌乱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不——不——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和联姻并不冲突,”纳恩特模仿着人类政治家的腔调说话,“你还可以有很多个心上人,就好像我们雌狮可以有很多个雄性。”
“我的心上人是个女孩!”
“哦——哦——”狮王拖长了声音,承认自己居然在这时找到了一点逗小女孩的乐趣,“女孩也很好,女孩的性格也有各种各样的,你看,我觉得狼族的小队长菲涅莉就很好——”
“不行不行不行!”对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发过誓只爱她一个,她最最最好了!!”
狮王眯了眯眼睛:“有多好?”
“就像月亮和星星一样好,”艾希礼认真道,“我从这里向着奥尔德林日夜兼程,就是为了能早日见到她。”
她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我……很想念她。”
黄昏终于过去了。在协议商定之后,艾希礼离开了帐篷。她进入军帐时没有佩甲,却依旧身姿挺拔,挑帘而去的动作也优美得体,以至于让雌狮的心头掠过一抹难言的不忍——所谓君王,所谓战争,如此沉重的命运,就要如此压在一个年轻女孩稚嫩的肩膀上么?
那是艾希礼自己选择的路,同样在血与火中走过来的狮王纳恩特心中明白,他人的命运从来不容自己置喙。
她只是隐隐地期望,当少女走出军帐时,雨能够不再下,而今夜迎接她的,会是一轮温柔些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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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礼走出军帐时,雨已经停了。
一种难言的牵扯促使着她停下脚步,从领口慢慢地拽出了自己的储物戒指。
光芒亮起,空间打开,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像过去许多次一样,带着无限的温柔,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顶白梣木桂冠微凉的叶片。
然后,就在那一刻,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顶桂冠的叶片已经落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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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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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百合之叹(上)
沉重大门被打开的时候,芙洛伦斯正巧看到一缕光落到薇薇安脸上。像一线冰凉的蛇,在浮尘飞舞的空气中爬上了对方苍白的肌肤上。
她勾唇笑了一下,温柔道:“日安,薇薇安阁下。”
没有人回答她。薇薇安低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她看上去糟透了。厚重门扉被彻底推开,日光轰然倾泻,昔日冷漠光鲜的精灵法师,如今正以半跪的姿态,被吊在大殿的中央——整个神殿都被打造成了水池的模样,数根雪白的藤蔓穿过了薇薇安的锁骨、手腕与大腿,将精灵如囚鸟一般的身形,送到了芙洛伦斯的眼前。
即便如此,薇薇安也依旧很美。
站在高台上的圣女眯起眼睛,满意地看见对方雪白的衣裙盛开在波纹诡谲的水里,如同五月的百合盛放在银盘中。
这是一件极美的衣裙,来自神殿衣匠整整三个月的裁制。柔软的衣料如同一袭重水裹在薇薇安的身上,覆盖她胸口与腰腹的却是一整片薄如蝉翼的月影纱,银线精心绣出叶片与肋骨的纹样,缀以一颗冰冷的深蓝宝石,被水浸透时便摇曳成一片波光粼粼的雪山和月光。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她轻声笑,“薇薇安,你看上去真的就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圣女了。”
“毕竟上面的每一颗宝石,每一寸衣料,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呢,”银白的长发同样倒映着波光,芙洛伦斯慢条斯理地说,“那时候,每一个人都以为,那是我自己的新礼裙。”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一身圣女的纱衣,那么轻、那么薄、那么脆弱,就算点缀着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石,也没有一点实际的作用。”
“不过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当时我不喜欢它,只是因为我不是赏玩这一切的人,”芙洛伦斯微笑,用赞美一朵花的语气,低声地说,“你知道自己有多么美吗,薇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