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秒钟想要落泪。
但是圣女的泪怎么能落在这里?
芙洛伦斯高高地昂起头,下意识绞紧了藤蔓。
血肉被刺破的声音再次响起。水池蓝光盈盈。沉重的藤蔓用力地将精灵向下拉扯,让薇薇安不得不彻底跪在了地上。精灵的头发长得很快,发丝掠过肩膀,凌乱地垂下来,沾染了血污,狼狈地粘连在一起。
终于,她又可以如此居高临下地俯视薇薇安了。借着这般的差距,芙洛伦斯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真不喜欢你把头发铰断,”她轻叹一声,伸手重新理顺那一缕长发,“其实也很舍不得,把你献给吾主。”
“但是,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薇薇安,”她漠然地警告,“就算你真的能把她推上王位,她也未必能够做到对自己的父亲和兄长痛下杀手。”
像是终于找回来安全感,芙洛伦斯半垂眼帘,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薇薇安:“艾希礼做不到的事情,她的父兄未必下不了手——这条路太窄了,只能走一个人。你以为自己真的能护她周全吗?”
“「吾既给出,汝应回赠」,”她低声诵念出了一句古老的祷词,“薇薇安,自古王室争斗,血亲倾轧,你让那孩子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深,她的结局将越痛苦。”
“你要对她做什么!”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芙洛伦斯别过头去,半张脸沉入黑暗之中,“安洁黛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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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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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至暗时刻
梅菲尔德并不喜欢冬天。
他出生于五月时节,母亲的离去却是在冬天。二十年前,在特蕾西娅王后的极力要求之下,还来不及等到哺乳期结束,他的母亲凯瑟琳便在那年冬日匆匆离开了他。
那时他尚在襁褓,对一切都只是模糊印象,却离奇地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分外寒冷。结着白霜的铠甲能冻掉人的手指头,他在空荡的枕榻上彻夜大哭,夜色如铁,连彻夜燃烧的壁炉和十二层的天鹅绒都无法捂透。
不是没有与凯瑟琳相见的机会。特蕾西娅犹在后位,路维德三世已一年数度前往凯瑟琳女爵封地幽会,待到王后染病离世,国王私会各方情人,便愈加肆无忌惮。
然而凯瑟琳却一次也没有向国王求过见他。哪怕是圣眷最浓时,她与国王幽会数周,听闻远在王城的幼子思母心切,也不过是随手解下自己贴身袜带,交由路维德三世,请求他带到皇子身旁。
那是一条绣花精巧的袜带,雪白,柔滑,精妙缎纱缀结出细细玫瑰蓓蕾。相较慈母之心,情人的婉转狎昵之意更浓——路维德三世爱不释手,不过把玩时随手让他看了一眼,便让他离开房间。
从那一刻起他便明了。自己是被母亲放弃的孩子了——对凯瑟琳而言,诞下皇子不过是家族长女之中的任务一道,胎儿呱呱坠地,从此恩义两清,她远走高飞,徒留他困守王城。
但世界上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呢?他困惑地想,二十年来日夜辗转反侧。更不要提后来路维德三世日益衰老,恩宠渐断,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乃至一个家族,最好的命运,最好的支撑,不就是依靠他们年轻的儿子吗?
他的困惑得不到答案。前半生的凯瑟琳肆意,张扬,如同开在国王枕边最摇曳的一朵红玫瑰,却唯独在这一点上态度莫测地恪守着特蕾西娅王后的禁令,此生不入王城半步。
或许这就是他恨艾希礼的原因。恨她出身微贱,却偏偏能够伴随母亲左右,更恨她恬不知耻,明明只是个私生的杂种,却还偏偏要凑到自己面前,自以为他们彼此同病相怜。
幼时的恨意绵延不绝,直到那夜艾希礼身份暴露,直到艾希礼在神殿觉醒魔力,直到艾希礼在处刑台一剑揭破她自己瞒天过海的身份,带着那名黑发的魔法师杀出重围。
……直到如今。
明明是这样卑贱的身份,凭什么她却偏偏能活得如此潇洒肆意?
麂皮擦过利剑,水一样的剑面映照出梅菲尔德阴沉的脸色。
……不过没关系。那个魔女已经被抓住了。半个月来,光明神殿易主,为了获王室支持,圣女托人向王室送来三瓶圣水——水晶瓶中液体幽蓝透彻,据说是圣泉提炼过的高纯度精华。
那是能够赋予人魔力的生命之水。圣女特意叮嘱,圣水魔力浓度极高,需要精心保存,否则一旦泄露,便会迅速逸散。
梅菲尔德生性谨慎,自然不愿率先使用。如今,泪瓶大小的鸡心水晶瓶正搁在桌上,瓶面起伏光滑,如同水在流淌。他凝睇那幽蓝光芒,好似凝睇一颗白昼的星辰,又低下头去,继续擦拭自己的铠甲。
他并不相信艾希礼在失去了魔法师的帮助后依旧能够夺取胜利。依靠皮相和运气获得青睐的取巧者必死无疑——即便是这样想着,也依旧不能消除内心不快。
铠甲已经被维护到了最佳状态。即便如此,他依旧在一遍遍地擦拭着,衔接精密的接缝、护肩铁边、哗啦啦在掌心流淌的锁子甲、千锤百炼的、风琴褶般规律起伏的盔甲褶皱,被柔软的麂皮一寸寸擦过,直到亮银般光洁表面,在冰冷的天光直下闪现出照出一张阴鸷的脸庞。
梅菲尔德紧紧地盯着他,手下愈发用力,仿佛如此就能擦去阴霾。
也正因如此,梅菲尔德并没有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或者说,他听到了,但是没有回头。
他这一生熟悉很多种脚步,也知道如何对人笑脸相迎。但这一次,他累了。敌军已近城下,父亲垂垂老矣,莱昂内尔母族如日中天,他心知自己即位无望,不如提剑踏上战场。
那脚步声近了,沉稳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坦然的脚步声,来自这座王宫的主人,却不知道是父亲还是兄长。他静静地擦拭着自己的倒影,直到来人在身后停下,屏息凝神,一言不发,方才施施然地放下麂皮,准备转过身去——
一把尖利的匕首穿过了他的胸膛。
先是一阵冰冷透过胸腔,随后,滚烫的血液濡湿了胸腔——来不及呼救,也没有必要再呼救,梅菲尔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雪亮的刀尖从胸前的伤口露出,后撤,再一次深深刺入。巨大的压力令鲜血喷溅,瀑布般自铠甲上流淌下去。
——在最后的一拍心跳里,梅菲尔德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脸。
金色的纹路从刀身透出,满室奇诡光华。在盔甲倒影中,他目光涣散,缓缓地向前倒了下去。
下雪了。
这是奥尔德林今年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芙洛拉仰起脸,看见无数细小的冰晶从天而降。
数日之前,已长久处于分裂状态的王室与神殿,在圣女的促成下再度合作,协力加固防御结界,以上城区为圆心向外扩大三十英里。
整个奥尔德林都笼罩在了淡金色的光芒之下。数月以来盘旋在王城上空的乌云被结界推开,露出淡蓝的天空。光晕之中,灰烬一般不断自天空飘落的絮状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新雪,纷纷扬扬,自云层缺口处飘落,洁净如恩典。
神乃灾厄,神乃惩罚,神乃光明与荣宠。如今,哪怕是在街边乞讨的流浪汉,都会发自内心地感激,是光明神与国王的恩赐,才令他们得救于水火之中。
蒙恩之人五体投地,不知自己曾经究竟因何而一无所有。
芙洛拉低下头,看见自己呵出的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重新扯下灰布斗篷的帽沿,又用布裹紧了自己的脸。
灿烂的金发严实地盘在脑后,在帽沿和面罩的缝隙中,只露出了一双红宝石般的眼。那双绯红的眼睛眨动了一瞬,目光便迅速地垂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耻笑他们。
数日之前,莎芙病倒了。没有魔力的人终究难以在疫病和严寒中坚持下去,为了救她,芙洛拉终于不得不也走到救济棚前排队的人群中。
那是圣女芙洛伦斯开设的救济棚,一周一次,分发光明神殿调制的药水。
那药水据说具有抵御抵御黑暗浸染的力量,日光下透明澄澈,只有某个角度折射出微蓝的光芒。芙洛拉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只小小的药瓶握在手心,慢慢地向外走去。
似乎没有人发现她的身份。芙洛拉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或许是精神紧绷,或许是连日疲倦,一丝异样感在此刻,掠过了她的心头。
——不知道为何,就在刚刚棚下目睹神官分发药水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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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流血了?”
菲涅莉大步踏入帐中,惊疑地问道:“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昏暗的帐中只点着一支蜡烛,深黄的光晕如同油画的手指,抹过军帐中央端坐的少女面颊。艾希礼放下手中那顶桂冠,神色随意地擦了擦手:“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