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建锋脸色一沉,重重叹气,头也不回地走回办公室。
宁城喉结上下抽动,受到的冲击不比尹天小。
听到“宁珏”二字的时候,他脑子一嗡,无数根弦就像在强大电流下难以负荷的灯丝,悄然断裂,带走那明亮得晃眼的光芒。
他的大哥,竟然还活着?
第77章 骨肉手足
电话并未挂断,宁城顶着一张讶异得几近扭曲的脸迈入办公室时,尹建锋正阴沉地朝电话喊:“什么叫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们能确定他已经牺牲?不能就把他给我带回来!”
尹天脑子嗡嗡作响,茫然失措地看着尹建锋,又回头望了望宁城,头一次在他脸上发现一种难以名状的狰狞。
那种表情极难言表,混合着狂喜、狂怒、大悲、大怆、怅然、若得若失……各种极端又鲜明的情绪汇集在他眼底,眸光忽明忽暗,阴郁到极致,又明澈到极致,折射出一簇摄人的深霭。
宁城尽力克制着情绪,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嘴角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他步伐虚沉,一步一步迈向尹建锋,眼中那道沉郁的深霭就像一团扩散开来的浓雾,缓缓将周遭笼罩在一片阴翳中。
他将双手撑在尹建锋的办公桌上,像跑完5公里武装越野一般急促地喘着气。尹建锋拿着电话的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颤抖,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猛地砸在桌上,咆哮道:“你们……”
“你们”之后,再无下文。
长久的静默后,尹建锋“哐啷”一声将听筒砸落在地。电话线扯着主机与主机边的茶杯稀里哗啦跌落一地。
茶杯碎了,刚沏好的茶散出隐约白雾,棕黄色的茶叶落魄地挤在地板上,像战死异国者沉甸甸的遗体。
洛枫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身子前倾,双手捂着脸,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尹天盯着那一地狼藉,声音轻得就像初夏的蚊鸣。
他低着头,两眼有些失焦,颤声道:“能不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尹建锋蓦地抬首,悲痛攻心,眼中的红丝分外可怖,眉间的深壑挤在一起,犹如斧凿一般。
他看向宁城,凌厉得如冰刃的眼神却像忽然遇火,悄无声息地融作滴滴血泪。
他颓然跌坐在靠椅上,像洛枫一样捂着头。
尹天走过来,叫他:“爸。”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挂钟坏了,指针不再转动,好似时间也停下脚步。
可是时间从不为任何人驻足,它只是被无限拉长,又飞速回缩。
人被困在里面,无力抽身,假装哀而不伤,岂止哀与伤从来都是接踵而至。
尹建锋看向宁城,嘴唇动了动,却只是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三个苍劲有力的字:程羽郃。
他将纸片推向宁城,声音沙哑,单薄的眼皮下,红丝几欲挤出血来。
“你的大哥宁珏,就是缅北的‘大毒枭’——‘羽哥’”
宁城心脏重重一抽,脊髓顿时凝固成簌簌的冰渣,寒意从脊椎一股一股挤出,踩着心脏颤动的节拍。血液受了寒,也缓慢地停下来,令他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生硬地立在原地,连表情也来不及扯出变化。
站在他身边的尹天如另一尊雕塑,脸上的血色退潮般消逝,愣愣地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哥”。
尹建锋食指在纸片上点了点,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这么多年了,缅北的人都叫他‘羽哥’,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他自己起的这个名字,程羽郃。”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他……宁珏,羽哥,是我军在缅北埋得最深的卧底。在这次行动之前,他的身份只有我与特战总部的另外两人知道。”
宁城捏紧的拳头浮现出苍白的骨节,骨节阵阵发颤,仿佛下一秒就将碎裂。
尹建锋又道:“当初我们为他伪造新的身份时,他说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但希望能自己起名。”
“这三个字,就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尹天低声念着那名字,一遍接着一遍。念至第三遍时,鼻子陡然一酸,侧头看向宁城,只见宁城紧咬着下唇,目光如一团冷冷燃烧的烈焰。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那字间隐藏着的绵绵深意。
程,谐音城。
郃,谐音和。
尹建锋望向窗外,眸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是当年北风最优秀的特种兵,聪明,纯粹,年轻,而且‘干净’。没有谁比他更适合那个任务。”
“但一旦接过那个任务,就意味着他——‘宁珏’这个人将再不存在。”
“也意味着长达数年如履薄冰的潜伏,对己对友对亲人的决绝与残忍,和有朝一日突如其来的惨烈牺牲。”
“他接过任务时的笑容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年轻、朝气、无畏无惧,还有一种只有强者才有的温柔。”
“他看着温吞,实际上骄傲又自信。他说总得有人去执行那个任务,如果他退下去,其他队友就得顶上,那么不如他亲自上。”
“伪造新的身份时,他给新生的自己起了小弟和小妹的名字。”
“他不能再有亲情,宁珏已经‘战死’在缅甸。我们将告诉他的父母——宁珏在与毒贩的战斗中壮烈牺牲,遗体无法被带回,追认烈士,追授个人一等功……”
“他作为一个普通军人的人生到此为止,但他不想忘记家里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孩。”
“他说希望弟妹以后能自由自在,不受他拖累地成长,于是在‘程’、‘郃’之间,加了单字‘羽’。”
“羽翼的羽。”尹建锋深吸一口气,转向宁城,“我曾经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你和宁和,直到上次你告诉我……你与宁和是因为他而出生。”
宁城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纸片,那名字似乎忽然有了生命,正轻声呼唤着他。
城城,城城。
他记得那声音。
温和如春风,若细细品味,甚至会察觉到一丝极浅的青草香。
他无论如何无法将这声音的主人与铁血的卧底、残忍的毒枭联系在一起。
然而当那声音碰触到他颤抖的心尖时,他又生出一道古怪的感怀,仿佛他那谦和的兄长……
不,只有他那谦和的兄长,才能契合如此军人的铮铮形象。
尹建锋虚着眼,压下涌至咽喉的哽咽,深深地看着宁城,“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阻止你进入特种部队了吗?”
“不仅是因为部队有愧于你的父母,更因为你的大哥……他希望你和宁和能平安地生活。”
“他受过太多的罪,很多你们根本无从想象。去缅甸时他才20岁,跟你俩一般年纪。”
“我们在后方,看着他孤立无援,却不能伸出援手。看着他一次次与死亡擦身而过,身体上遍体鳞伤,精神上几近崩溃。”
“他得像一个真正的毒枭,和他们一样铁石心肠,残忍嗜血。”
“这些年他传回的每一个情报都沾着很多人血。他自己的,敌人的,还有战友的。”
“我能为他做的太少,只能如他所愿,尽力保你平安。”尹建锋摇着头苦笑,“但你偏偏不领他的情,像他当初一样,削尖了脑袋往特种部队里钻。”
宁城摁住突突直跳的额角,眉峰紧拧在一起。手心冰凉,似乎冻住的血液在那里戳出一个个破口,沁出一片湿淋。
他摇摇欲坠地站着,不知靠着什么才稳住越来越沉的身体。
尹建锋顿了好一阵,眼中浮出长辈般隐忍的慈爱,只是那道光瞬息间便暗淡下去。他以一种近似咬碎牙根的声音道:“这12年来,我早就做好了接受他牺牲消息的准备,但这一刻当真到来时,我……”
宁城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地望向尹建锋,艰难地开口道:“刚才的电话是说……说他……”
辗转难言,不过“死”之一字。
尹建锋捂住额头摇了摇,“没有确切消息。他失踪了。”
“怎么会失踪?为什么没有人保护他?”尹天情绪突然失控,血红着一双眼喊道:“他不是最重要的卧底吗?你们发起行动之前难道不考虑他的安危?”
宁城嘴唇轻微嚅动,眼中是比尹天更加安静却更加凌厉的不解。
尹建锋凝视着两个反应看似截然不同的年轻人,叹息道:“行为并未按原计划进行,风声走漏,只能提前。”
“我们的战士只来得及救出几名被他囚禁了数年的同僚。”
言至此,屋里传出一阵压抑的抽泣。
洛枫抓着额发,身子下方的地板上,是黯然滑落的眼泪。
宁珏手上沾着无数人的血,却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竭尽全力保护着尚能保护的战友。
他本是能够顺利脱身的。
如果他没有心软“留下”兄弟部队的战友,没有将生路赠与别人。
尹天眼眸一闪,慌忙仰面将眼眶睁到最大。如果慢一秒,泪水就会奔涌落下。
他想起梦里见到的西装革履的宁珏,如果那时没有忽然醒来,他也许会听到最喜欢的哥哥笑着唤他——“小天。”
就像12年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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