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鹊是一个超出她认知的人。
她越想了解她,便越觉得难以了解她。
林知鹊也不像她,眷恋自己拥有的一切。
此刻她就站在台下,在她的余光里,抱着手臂站着。
轮到杜思人登台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她这么不辞辛劳地深夜来见她、在这里等着她,那让人捉摸不透又清晰可感的一点点在乎,抵不过她对这个世界的厌烦,于是回答她:没有。
杜思人握着麦克风,遥遥地看了林知鹊一眼。
没有。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个答案霎时的感受,混杂着失落、心疼与困惑,也大概是这两天节目录制,她一直处于兴奋又紧绷的状态中,因此情绪更加敏锐,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翻涌。
间奏结束了。
她将麦克风举到嘴边,将目光从角落里收回来——
乐队、摄影机、舞台的灯光,一切依旧照常运转着。
但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世界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忘词了。
*
“她忘词了。”
林知鹊极力掩饰,才让自己轻飘飘的口吻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
杜之安充满敌意的目光立马如手里剑一般杀到,她辩驳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忘词了?说不定,就是这样改编的!”
电视里的专业评委不给之安公主半点颜面,在杜思人演唱结束后,声色俱厉地点评道:“杜思人,你知道你刚刚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失误。”
杜思人小鸡啄米地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你的唱只能拿60分及格,至少在拿到及格分的前提下,你的舞蹈也好,表现力、感染力,甚至外形也好,这些额外的加分项才有意义,但如果你连最基本的记歌词都做不到,那你没有必要参加一个唱歌节目。”
杜之安气愤:“忘了几句词,哪有这么严重?”
另一个女评委接过话头唱起白脸:“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两天连续录制,让选手们的身体状况与心理状况方面都有不小的压力。杜思人选手,这次我们可能要暂时给你一个待定的结果。另外,我与陶老师意见不同,我认为你的唱绝对不止60分。”
杜思人乖巧地鞠一躬。
镜头切换到大众评审团,陈葭坐在人群中,表情认真地随着旁人一起鼓掌。
许希男看了,也兴高采烈地跟着陈葭一起鼓掌。
杜之安坐在许希男身旁,满脸郁闷,两个人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也不再参与同学们的游戏与聊天了,抱着膝盖,一语不发地坐着。
许希男兴高采烈到半途,意识到气氛不对,掌声渐弱,小心翼翼地瞥了杜之安一眼。
林知鹊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愈发地不耐烦,她烦死这样所有人都要围着杜之安转的氛围。
电视上,下一位选手登台演唱,杜之安连看都不看了,目光垂下去看她手里的杂志。有个男同学提议众人一起玩游戏,他不知存的什么心思,特意高声来邀:“林知鹊,你也一起吧?你敢不敢?”
林知鹊心里轻蔑地嘁一声,但凡是益智类型的游戏,不论是棋牌还是“天黑请闭眼”,她总是常胜将军。
“有什么不敢?什么游戏?”
“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们进行传递,被选中的人,可以任选下一个人对他说一句话,被选中的人只能回答是的,如果不回答,就要接受惩罚。”
旁边的同学不解:“这有什么好玩?”
林知鹊马上意识到他安的是什么好心。
但骑虎难下,对方当即便大声张罗着开始游戏,她不得不严阵以待。起初的几个回合还好,6班人本就不认识林知鹊,压根没有人将问题抛给她,他们能想到的问题,不外乎“你今天早餐是不是吃了大便”、“你喜欢谁谁谁,是吗”,亦或是造谣对方最爱学校某个讨人厌的主任、和班里某个遭人排挤的同学接过吻。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脸皮又薄、一点小事大过天的时候,连这类无意的戳穿或是无稽的构陷都无法接受,游戏进行了几轮,惩罚都是些什么倒立一分钟、喝下一杯醋,林知鹊在一旁隔岸观火,觉得他们幼稚可笑。
直到那个发起游戏的男生第一次将问题抛给她:“林知鹊,这里根本不是你家,对吧?”
“是的。”
她蜷着手指,用指甲拼命掐自己的掌心。她不能发抖,不能退却。
她想,你既要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提问权转到她手里。
她反问:“你其实是杜之安的狗,是吗?”
那个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恼火,旋即又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苦笑着说:“我玩不过你。”然后皱着眉头喝掉了一整杯醋。杜之安在一旁插嘴:“你干嘛拉我下水?”
林知鹊无声地冷哼。
游戏重又开始。
气氛变得怪异,不再像一场天真烂漫的聚会。
变得像是少年人们释放无端恶意的游戏。
许希男,你每次赛跑都跑那么快,是不是在家被你爸打的时候逃跑,练出来的?
……是的。
谁谁谁,你上次英语考第一,是作弊的吧?
才不是!
愈演愈烈。
某某,你不是处女了!
你别瞎说!
起哄。
被造谣的女孩急得就快要哭的样子,提问的那一方才又说:我是说,你不是处女座!游戏而已,别那么玩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之安,我来问你!”
杜之安正在兴头上:“你问,我玩得起!”
“你……你最讨厌的人就在现场,是不是?”
又来了。
林知鹊偷偷咽了一下口水。她强迫自己与众人一起看着杜之安,不让自己的眼神逃跑。
杜之安的目光闪动几下,左右来回张望。
她能够感受到,杜之安也像她一样,在强迫着自己不退缩。
她们的目光越过人群*交汇。
杜之安看着她说:“是的。”
客厅里喧哗的氛围渐弱,像是众人一齐屏住了呼吸。
杜之安又轻声说:“到我了。”
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清清楚楚地说:“林知鹊,你是不是小三的女儿?”
世界静止了。
只有电视里的主持人还在不识趣地大声报幕。
林知鹊的指甲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掌心。
她不允许自己输掉。
说是的。
快一点。
她强迫自己开口。
只有说了,才有机会反击。
许希男忽然在一片寂静中站了起来。
她越过她们,大声地喊:“叔叔好!”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杜慎自楼梯上走下来。
他满脸和蔼可亲地微笑说:“你们好。”
住家阿姨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她抬头说:“先生,粥和小菜都做好了,你吃一点?”
林知鹊站起身来。
她抢在杜之安的前头,当机立断地喊:“爸!”
她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这么亲热地叫过杜慎。
杜慎似乎也有些惊喜:“鹊儿,你们玩得开心吗?”
她大声回答:“我们在玩游戏。一个被提问的人只能回答是的游戏。”
“哦,那是什么游戏?”
“比如说,刚刚之安问我,”她转头看着杜之安,“她问我,是不是小三的女儿。”
杜慎走到了楼梯口。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应:“这游戏是在胡闹。时间晚了,”他指使住家阿姨:“丁嫂,你打电话,叫老丁老陈开两辆车过来,安排一下,把同学们都送回家。庭院也抓紧收拾一下,那么大油烟,楼上都闻到了。”
言毕,他背对着她们,向餐厅走去,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鹊儿,你吃饱了没有?来和爸爸一起吃点宵夜。”
林知鹊答:“……好。”
杜之安正死死地瞪着她。
许希男也目瞪口呆。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做。
未等杜家的司机开车来,同学们便匆忙散了大半。
林知鹊走过许希男身边,停住脚步。
许希男仍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错愕地看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许是安慰的话,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林知鹊只好说:“拜拜。”而后撇下许希男,跟着她爸爸走向餐厅。
餐桌上已布好了菜。杜慎坐在主位。
平日里,他身侧的两个位置,一个向来是唐丽坐,另一个是杜之安专属,林知鹊若来,要坐在杜之安的另一侧。
今日的餐桌上只有杜慎一个人。
见她犹豫,杜慎开口说:“你过来,和爸坐一起。”
于是她在杜之安的位置上落座。
她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一场乌龙戏,闹得就好像后宫子嗣争斗一样。可她才没有要奉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做皇帝。
住家阿姨拿来餐厅电视的遥控器,好声气对杜慎说:“你是不是要看点新闻?我来调。”
“哦,丁嫂,你帮我调到那个,今天是不是我妹妹参加那个唱歌节目播出?”
“噢,是的欸,刚刚小孩子们都在客厅看的。”
林知鹊埋头,喝了一口滚烫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