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杜思人便站在林知鹊身边。
她抬头,“干什么?准备站两个多小时?”
杜思人不答话,只傻傻地笑,窗边睡觉的大哥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噜,盖在脸上的外套被吹得鼓了起来,她们两个人都一愣,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而后各自憋不住地笑起来。
车子摇摇摆摆,她的脑袋便似有若无地蹭过杜思人的腰腹。
杜思人忽然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纸片,举在她的眼前。
是两张演唱会的门票。
她在她的头顶轻声说:“下周演唱会,你来看吧?”
她瞄一眼票面上的时间。
“我没时间,不去了。”
听说这演唱会场馆就在学校的室内体育馆,连座椅都没有,在她看来,简直简陋得可怕,她才不要和那帮土里土气的大学生挨来挤去地一起站几个小时。
“来嘛。”杜思人小声撒娇。
“免谈。”她闭上眼睛。
幸得她也看不见杜思人失望的表情。
但她还是想象到了,就像她要从梅溪南路的家里搬走的那一天,杜思人坐在楼梯上时的那副表情。
她自私得很,才没有要去回应任何人的失望的自觉。
她就这样闭着眼,随着摇摇摆摆行驶着的长途客车,朦朦胧胧地打了半路的瞌睡。
这瞌睡一开始飞在天上,摇来晃去地不安生,后来忽然像是着陆,变得暖和又安稳,于是便越来越沉,终于让她踏实地睡了一觉。
她醒过来,仍闭着眼,车子还在开,后座那个小鬼又开始哭了。
她的脑袋正靠着一个软软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忽然惊醒,马上又将手放下。
这是杜思人的……肚子?小腹?
杜思人的手放在她额头的另一侧,像是环抱着她一样。她不知道她醒来了,好像是怕哭声惊扰她,她将手稍稍下移,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的掌心热乎乎的。
这姿势实在太过有鬼。
林知鹊轻轻咳嗽一声。
杜思人吓得立马缩回了手,她趁势将身子坐直。杜思人磕磕巴巴地解释:“呃……那个,你的头一直打到我的肚子……所以我就……”
“固定我的头?”林知鹊抬起头。
“……嗯。”
她分明看到杜思人紧张地吞了三次口水。
必须摆脱这有鬼的氛围。
她问:“……刚刚那两张票呢?”
“……在这里。”杜思人又将票拿出来,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来吗?”
她接过来,“嗯,不过有条件。”
杜思人一下便开心起来,“什么条件?”
林知鹊摸一摸那两张票崭新锐利的边角。
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次无谓的尝试。
“你听你爸爸的话,去那个什么单位上班吧。”
未来是能够被改变的吗?亦或只是一次又一次向着原定的轨迹前行呢?
*
她们回到时,发生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意外插曲——
音像店的门外徘徊着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有五十岁往上,男性,见到林知鹊拿钥匙开门,上下打量一番,凑上前来,一副绝非善类的模样。
他搭腔:“欸,美女,你们李老板呢?就是那个,李……李什么。”
杜思人答:“你有什么事?他不在,我们帮你转达。”
“哦,不用你们转达,他欠我的钱还没给,我就在这里等他。”
他见门打开了,在街边拉了只不知是哪家店忘了收的塑料凳,就势在店门口坐下,将店门堵了半边。
不知是哪来的无赖。
林知鹊斜睨他一眼,“他欠你什么钱?借条拿来看看。”
“他说要替那姓杨的还的,他们把我们家女娃子的前程给毁啦,我来要点补偿费,你评评理,这个不过分吧?你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过来,不然我可就去学校里给他唱唱大字报……”
不知怎的,杜思人张口便问:“你是卢珊的表舅?”
表舅答:“哦,认识啊?女同学,那你得帮帮我们家卢珊啊……”
林知鹊打断他:“这儿没钱,你去唱大字报吧,最好是真的能帮你表侄女讨个公道。”她兀自走过他身边,走到店里去,“你去闹教务处,去闹校长办公室,去闹教育局,去闹市政府。”
表舅被她说得讪讪,扭头往店里看一眼,嘀嘀咕咕的,“你们这什么店啊,肯定净卖些不三不四的碟给学生,搞得一个两个心术不正……哦?珊珊!”
林知鹊回过身,望见卢珊快步走来。
“舅,你在这里干什么?”卢珊面色难看,满眼嫌恶。
表舅大言不惭:“干什么?当然是来替你要钱啊。”
“谁叫你来?谁允许你替我了?”
“什么允许不允许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做不了你的主?”
“你什么时候养我了?”
“什么时候?你就算吃的是百家饭,那里边也有我们家的一勺吧?你爸妈死了这么些年,舅和舅妈对你不好吗?”
卢珊紧抿着唇,像是忍住怒火,总算压下声量来,“好,我花过你多少钱,我会还给你,行了吗?”
“怎么还给我啊?你文凭都没拿到,要去干什么工作?要去做皮肉生意啊?你爸妈天上有灵,不得怨死我啊?他赔偿我们家,那是应该的,你脸皮薄,舅替你做主。”
卢珊终于忍不住,不顾行人的侧目,大声喝他:“你管我去做什么生意?我的人生,我自己做选择,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假惺惺地替我做什么主?”
她连骂带推搡,一口气将表舅撵走,气不过,恶狠狠地踢了人行道上的砖一脚,一直到表舅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她终于泄气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杜思人无措地站在一边,空气一时陷入无言。
林知鹊倚在收银台边,看了一会儿她们俩的背影。
她走进收银台,弯身,找出那个摇奖机,哗啦啦地将所有颜色的珠子倒入一个空的纸皮箱,而后,她捡出一颗红色,丢进机子里。
“喂,”卢珊与杜思人都回过头来,她问:“抽奖吗?”
她们走进店里。
杜思人看着那摇奖的把手,伸出手,被林知鹊啪地打掉了。
卢珊伸出手,像是上一次一样,异常用力地摇了一下把手。
摇奖机猛地旋转,几圈后,吐出一颗红色的小珠子。
卢珊看看林知鹊,又看看杜思人。
林知鹊正襟:“恭喜你,抽中了特等奖。奖品是——”她伸手从杜思人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演唱会门票,是她刚刚在车上顺手塞进去的,“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看演唱会。”
杜思人十分捧场地哇——了一声。
卢珊紧紧抿着的唇总算也憋不住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鸟小姐,真是难得见你这么温柔好心。”
“我平时很冷漠?还是很刻薄?”
杜思人用力摇摇头。
卢珊答:“是又冷漠,又刻薄。”
林知鹊欣然接受这评价。
那摇奖机越转越慢,最终只剩下几个后劲不足的摇摆,它摇出来的,不过是林知鹊排除掉其他所有选项后的一个最好的答案,而无法做任何排除法的人生若有特等奖,那会是什么呢?
第34章 9-2
早八点,杜思人路过侧门步行街时,精品音像店的门里还挂着一把大锁,那小房间的门在耸立排列的唱片架的最深处,她站在玻璃外,根本看不见。她将一袋吐司与甜牛奶挂在门把手上,玻璃上朦胧照出自己的身影,她又理一理身上那件有点太过正经的白色衬衫。
林知鹊像要捉弄她一样,提议让她听她爸爸的安排去实习,她只在电话里随口一提,她爸连夜四处联系妥当,要她次日就去上班。
先是实习,再签临时约,最后转正进编制,终身饭碗,高枕无忧,一眼便能望到人生的尽头。
单位是区级的,离学校挺近,搭公车只要几个站,科室的小领导是她爸爸以前的学生,早八点半上班,午四点半下班,负责宣传工作,主要内容是在各大活动里帮领导拍照。科室最近申请到拨款,买了一台新型的数码相机,小领导演示给杜思人看,相册滑动几下,全是他小女儿的照片。
科室斜对面是扫黄打非办公室,负责人捧着大茶盅,对小领导说,欸,今晚我们和公安出外勤,你派个人来拍照啊,让我们也上上《人民日报》……
杜思人穿着领子扎人的白色衬衫,苦苦坐了一整天,大部分时候是无事可干的,只有跟办公室里的小领导和另一个同事大姐大眼瞪小眼、听大姐讲她老公的坏话。午休结束,大姐打开茶叶罐子,不容拒绝地给杜思人来上了一勺。
路小花闻此讯,发来短信说:那办公室有电脑吗?你帮我挂扣扣吧,我快有太阳了。
毫无人性。
熬到下班,她飞回学校,一头扎进练功房,跳了几个小时舞。
跳到衬衫都濡湿一片,若不是里面穿了底衫,就要透出内衣的形状。她一整天都扣得整齐的衬衫解开了最上面的几颗纽扣,脖子上渗着细密的汗,日光灯下,连锁骨都因汗水反光而更加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