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小姑这么一说,奶奶刚刚平复的心情重新乌云密布,再次悲从中来,拉杜过啜泣道:“我可怜的孙子哦……吃了多少苦哦……”
这样一唱一和的哭诉,杜过都替张秋尴尬。他虽然从小丧父,但他还有妈啊,他妈也没让他缺吃少穿,何谈吃苦?而张秋就好像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的坐在一边,专心致志的扒橘子。
大伯瞪了小姑一眼,随后眉开眼笑的跟张秋说话:“弟妹这一年挺忙吧?平时我们也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
大伯和大伯母都是国有企业的工人,随着下岗浪潮一起双双下岗,后来在张秋的资助下,在镇子里开了个小超市,俩人有个闺女,比杜过大,结了婚就不在家过年了。杜过还记得这个姐姐结婚,张秋包了很大一个红包,后来还给姐夫介绍过工作,结果大伯和大伯母要买房找张秋借钱,张秋没借,两家就不联系了。
张秋不咸不淡的回应:“嗯,是挺忙的。”说着,张秋把扒好的橘子塞给了杜过。
杜过:“……”
“小雨来,见了二婶和杜过哥怎么不打招呼?”三婶招呼自家儿子过来。小雨是小名,因为从小就在奶奶家长大,所以大家都这样称呼他。他比杜过就小一岁,上高一,成绩么……一塌糊涂。
小雨在小地方的中学里,是皮相较好的学生,所以平时在学校,日子都过的众星捧月似的,但跟大城市来的标准帅哥杜过比,就有点自惭形秽起来。所以一直在人后藏着不说话。他心里是憋屈的,看到杜过就忍不住想,不就是有钱么,我妈要是那么有钱,我也能那么时髦!
“二婶好,杜过哥好。”尽管心里不平衡,但他还记着爸妈告诉他的话,每年二婶都给他们家发大红包,所以千万不能惹二婶不高兴。
小姑这时候又嘴欠了:“小雨啊,你杜过哥成绩可好了,你也跟人家学学,别成天稀里糊涂的。”
被当众挑刺,小雨的亲妈先不干了。“小雨这学校就不好,小破地方能有什么好老师?老师水平就怎么样,还指望教出什么好孩子啊?哪像人家杜过,上的可是省重点高中!”
话酸的杜过好想笑,真不知道张秋是怎么忍过来的。上辈子他净顾着自己难熬了,却从来没考虑过张秋。
杜林平死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张秋还要来这里受罪呢?
“要我说,就给小雨转学到杜过那学校去得了,兄弟俩还能做个伴,杜过还能指导指导小雨学习。平时住在你二婶家,多张嘴也不麻烦。”小姑自以为出了个好主意,沾沾自喜的用胳膊肘捅小雨。
杜过真是服了小姑这张嘴了。只见小姑说完,三叔和三婶的眼睛都亮了,希冀的眼神堪比X光,像要把张秋射个窟窿出来。
张秋却很淡定,她又给自己扒了个橘子,一边吃一边说:“杜过住校,用不着伴儿。”
杜过差点没憋住乐。他怎么忘了,张秋从来不是软柿子啊!
三叔和三婶脸上挂不住了,大伯刚想开口帮腔,杜过便抢着说道:“我们学校挺严的,不允许转学进去,必须得通过中考,小雨如果想上,可以复读一年初三,中考完了再去。”
三中除了那少数靠分数上去的尖子生,大部分都是花大价钱去的,不让转学进去纯属杜过胡编,但听他这样说,三叔三婶也能打消这个念头,别说让小雨重新中考,就是让他现在多看两眼书,都是要他的命。
奶奶在旁边听了这么长时间,眼泪早干了。她浑浊的双眼一直在盯着张秋,油盐不进的张秋故意忽视了老人的目光,寡言少语的坐着。
“老二家的,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拉扯这孩子了啊……”苍老悲切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你还年轻,怎么也不再找个伴儿啊?”
老人是都喜欢拉煤牵线的,但杜过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回想上辈子,似乎每年奶奶都要问一遍张秋这个问题,他那时候倒是真担心张秋给他找后爸,因为他自认不受待见,找个后爸,家里就更没他的位置了。
“没合适的。”张秋敷衍道。
“妈你就瞎操心,二嫂这么优秀,怎么能随便找个人嫁了呢?咱们女人呐,就是不能放低自己的标准!”小姑突然又站到了张秋的立场上。
大伯母则笑眯眯的说:“弟妹这是跟二弟感情好,这么多年都不离不弃,真叫人羡慕啊。”
“二弟泉下有知,能瞑目啦……”大伯附和道。
杜过眼看着张秋的低垂的眼眸闪过一缕寒光,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们不是想让张秋结婚,他们是怕张秋结婚!
“妈。”杜过毫无来由的觉得疲惫,他上辈子已经忍了一回,难道这辈子还得忍一回么?“妈,我有点累,咱们回住的地方歇会儿吧。”
“好。”张秋没犹豫,马上站了起来:“我带杜过去休息了,晚饭再来。”
他们娘俩每年回来都住在小旅馆里,尽管奶奶一再挽留他们住在家里,但杜过跟张秋一样,宁可窝在外头,也不想住在那边。
出了门,杜过还能隐约听到小姑的抱怨。
“妈,你看她啊,有两个臭钱傲的哦!吃饭都不帮忙,空着手直接就来吃啊?哪有这样的媳妇儿!”
“行了吧,去看看你嫂子今年给你包了多少钱,吃顿饭还咋了……”
寒冬腊月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路上的雪扫不干净,踩上去咯吱作响。人到了室外,冷风会从各个角度往衣服里钻,让人忍不住缩着脖子前行,杜过走在张秋身边,第一次觉得张秋这么单薄。
他已经这么高,一低头就能看见妈妈的脑瓜顶。而他的妈妈心思这么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走了那么远的路。
杜过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张秋缠上,他拼命回想,自己除了咬着牙想证明自己以外,有没有关心过张秋,她如此形单影只,是怎样风雨兼程,一路披荆斩棘的把他养到这么大的?
然而他近乎懊恼的发现,什么都没有。
原来他怨恨着张秋忽视他的同时,他也在同样的忽视着张秋。
杜过忽然靠近张秋,手臂一展,把张秋搂在怀里前行:“妈,我给你挡风。”
张秋穿着厚厚的羊绒大衣,但衣服再厚,却不如儿子的怀抱温暖。她先是一愣,随即眉目舒展,很享受儿子的亲近似的:“明早跟我去一趟墓地吧,该给你爸烧纸了。”
“好。”杜过把张秋搂紧,大步朝旅店走去。两人虽然迎着寒风,却出奇的没觉得冷。
大概,是失而复得的原因吧。
第26章 阳光总在风雨后(6)
年三十儿一大早,杜过跟张秋去上坟。
先是跟着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的给爷爷和杜林平烧纸,然后张秋提出要独自待一会儿,其他人才先下了山。
杜林平葬在爷爷的旁边,爷爷的墓旁还留了一块地方,想来是给奶奶未来合葬用的,而杜林平的墓旁却没有留空,张秋压根就没想死了还来找他。
杜过跟张秋一起,把杜林平的墓碑擦干净,又把墓碑前的台子扫了扫。
墓碑上是杜林平的黑白照片,笑容明朗的男子英俊十足,杜过蹲下,对着墓碑说道:“爸,新年快乐。”
又是上山又是劳动,张秋额头上渗出细汗。她稍稍松了松围巾,把准备好的纸钱拿出来放到火盆里。
“林平,又一年过去了。”
杜过没想到张秋能说话。以往给杜林平烧纸,他们都是烧完就走,从不逗留。所以杜过缄默的站在一边,想听听张秋都说什么。
张秋以聊家常的口吻,轻声继续说:“咱妈身体硬朗,能吃能睡,你不用担心。你那些个兄弟姐妹,也个顶个的精明能干,没有你这些年,他们过得也不错,你可以放心了。这是你儿子杜过,现在都长这么高了,你也没来得及看一眼。”
说到杜过,张秋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杜过特别争气,期末考试成绩又进步了,这样下去,肯定能考个重点大学。就是有点奇怪的爱好……”
杜过移开视线,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原来他的努力,张秋都看得见!但是,什么叫“奇怪的爱好”啊?
张秋旁若无人的接着说道:“反正你也管不着了。”
杜过:“……”
热气散去,寒气上升,张秋重新紧了紧围巾,她搓着双手,近乎绝情的说道:“杜林平,等杜过十八岁以后,我就再也不来了。我答应你的事全部都做到了,而你答应我的,一件都没做到。想来你走了十几年,投胎转世都该上小学了。这样挺好,等我百年之后,咱俩不用再相遇了。”
张秋说完,重重呼了一口气,仿佛这些话是郁结在她心里的沉珂,说了出来,她便解脱了。
“咱们走吧。”张秋说道。
杜过扫了一眼杜林平的照片,这个男子的笑容依旧,永远定格在那里。
母子俩顺着崎岖的山路下山,因为大雪很厚,入目的只有皑皑白雪,和白雪上深凹下去的脚印,所以两人踩着脚印走,便走的很慢。
“杜过。”张秋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