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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绿 (诣慈)


  淇奥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着鹤书的表情由担忧转为欣喜,眼圈却始终是红的。他慢慢坐起身,身体因为动作而不断牵扯出疼痛与酸软。鹤书连忙伸手扶他,却被谢淇奥推开。他不想看小侍女手足无措地站在自己身边,只能说道:“你帮我去倒杯茶吧。”
  鹤书点点头,拿来搭在一旁的外衣递与淇奥,拎着裙摆匆匆下了楼。
  谢淇奥这才勉强让自己往后靠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他后来几乎昏迷,也不清楚是谁收拾的残局——沈从照想必不会如此体贴,那便只能又为难鹤书。
  虽然他理应当早就该没了羞耻心,但这样的认知依旧让谢淇奥颇觉得难堪。
  而“难堪”二字总不置人于死地。
  等到鹤书端着托盘回来时,谢淇奥正望着窗口发呆。她将盘中的清粥与茶放在矮几上,刚想让淇奥多少吃一点东西,边听见对方道:“我没什么胃口。”
  “公子,多少喝一点东西吧,否则胃会疼的。”鹤书捧着碗,用瓷勺搅着细腻黏软的米与汤,轻轻吹开袅袅的热气,温声劝道,“刚熬好的,公子尝一口?”
  淇奥看着她手中雪白粘稠的粥,一时间竟然泛起作呕之意。他转过头、摆摆手,鹤书也只能放下碗来。
  两人无话可说,屋子里便陷入安静。好在两人都习惯了相对无言,气氛也不显尴尬。鹤书拿起来放置在软垫上的针线活,自顾自绣起了花。等到热粥快要冷透,白烛即将泪尽,才终于等来淇奥开口,道:“我稍微吃一点吧。”
  鹤书自是放下手中的东西,看对方起身下榻,捧水给净了手,才又一同回到矮几边。那白粥已经完全凉透,因为熬得浓稠,白胖的米粒挤在一块,粘腻得难解难分。
  鹤书刚想说冷粥对胃不好,淇奥就拿起白瓷勺,在白粥中不断搅拌,偶尔舀起一点,看米汁拉成长丝,却始终一口不吃。鹤书不再催他,只是等,等他好不容易送入口中一小点,隔了一会儿便推开碗去。
  谢淇奥很饿。他的胃是空的,让人感觉身体中央被掏空了一块。而那一小口白粥,又像是千斤重的石头,落在腹中,又沉又冷。
  鹤书见他脸色在昏暗烛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晦暗。她赶忙收了东西,嘴上虽然不说,动作倒是催促他再次歇息下。
  明明很疲倦,谢淇奥熄了灯躺在榻上,人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他一闭上眼,黑暗中便不知闪现出什么光怪陆离的画面,明明看不清,却又让人心惊胆战。淇奥只觉得被褥是暖和的,自己的身体却无法被捂热,手脚冰冷而僵硬。
  如此过了一会儿,便见那月光悄悄探进窗户,又悄悄离开,谢淇奥才缓缓陷入浅眠。
  ......
  皇宫的后花园里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不过是种的花比别人家园子里的多,锦鲤池挖得别人家的大。
  谢淇奥一路顺着延廊来到水榭,但见亭子里周围挂着垂幕,隐约可见其中坐着两人。
  宫女挑开薄纱,露出下首之人的容貌——颜如冠玉,眸如明星,一袭官服更衬得他仪表不凡。
  谢淇奥走上前,自是行礼唤道:“太子殿下。”眼神一敛,语气中有些不甘愿,“大哥。”
  谢淇斐捧着新茶,目光都不往自己弟弟身上转去。
  还是沈从烨打了个圆场,笑着问道:“你又如何惹玄之生气了?”
  淇奥摇摇头,谢淇斐则不开口。太子殿下清楚他俩的脾气,劝说道:“玄之,你莫在则忍耳边唠唠叨叨。”
  谢淇斐语气淡淡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自当管教。”
  淇奥闻言,忍不住抬头欲辩,奈何太子坐在亭中,谢淇斐又是一脸“我不听解释”的冷淡,只能气鼓鼓地又把话吞了回去。
  沈从烨颇是好奇:“有话便说。”
  “不过是四皇子拉着我......夜游......罢了。”谢淇奥虽不觉得理亏,但是说到那处,依旧把声音吞没了。
  太子皱眉,也不知是因为四皇子,还是因为那消失的几个字,只是道:“你莫与他厮混到一处。”
  谢淇奥点头,遂问:“殿下今天捉我入宫,总不会只为询问我这一点小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入夏已久,半月之后本宫欲往乐山的行宫避暑......”
  谢淇奥抬头,若是询问自己是否愿意同往,那自然是好的。只可惜,他抬了头,却发现面前的人面容模糊,自己张口欲言,竟是无半点声音。
  他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身体渐渐无力地软倒。天旋地转之间,谢淇奥努力地想,然后呢?
  然后呢?
  谢淇奥惊醒了,蓦然发现自己竟是一身冷汗。
  他做了一个梦。
  淇奥惯常做梦,不过大都胡乱而模糊。没有一次像今夜这般。
  他梦见了皇宫的后花园,梦见了兄长,梦见了沈从烨。
  自离开后,这些人从未入过他的梦境。哪怕谢淇奥绞尽脑汁地想,也只能在半夜十分捉住他们飘闪过的衣角,又或是破碎的背影,然后眼睁睁瞧着它随白天的到来而溜走。
  平静许久、只是偶有涟漪泛起的心湖宛如投入一颗巨石,不止惊起水浪。谢淇奥捂住心口,疼到喘不过气来。
  他慢慢缩成一团,直到汗液从额头一路下滑、落进衣领之中,可怖的悸痛才稍微缓解。谢淇奥勉力撑起身体,忽而诞生出一个蛰伏已久的想法——
  与其等待他们悄然入梦而来,留下模糊的只言片语,不如自己先踏一步。
  奈何桥头,三生石旁,皆是等待。

  ☆、断魂

  第二日起来后,鹤书爬上阁楼,几乎被吓了一跳。谢淇奥也不知是何时醒来,正坐在床上。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脸色反而更差了些。
  鹤书走上前,指尖触碰到他的衣袖,竟然是冰冷的。
  “公子?”她唤道。
  谢淇奥转过头来,目光直勾勾地盯在鹤书脸上,直到小侍女开始慌张起来,才回答道:“无事。”
  玉浮殿死过很多人——那会儿他和沈从照都疯了。自己绝食,沈从照斩一批人,自己摔碗,又斩一批人,寻死,再斩一批人。那些侍者的性命无辜,却也廉价,仿佛野草一般,死了又生。
  到后来,整个殿堂与花园,弥漫着血的腥气与药的苦涩,让人在漩涡里越陷越深。他与沈从照皆红了眼,直到玉浮殿中再无侍者。
  第二天,鹤书便被一个人孤零零地推进了寝宫。
  谢淇奥猜到了沈从照的心思,在他第一眼看到鹤书之时。
  以往玉浮宫中宫女太监极多,自己别说认识,连面熟的都很少。沈从照要杀谁,他头一扭、眼一闭,那人也就死了。偏偏鹤书只有一人,谢淇奥看着她捧着药碗,红着眼睛打着哆嗦,便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让她轻易去死。
  更何况,她这把年岁,正和他幼妹谢淇怜相仿。
  而谢淇怜早已随母亲自尽于大牢中。
  自己不能够死。
  谢淇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毕竟他不能够轻易看着鹤书因为自己而丢掉性命。
  夜间因为梦境而不宁的心神,渐渐随着鹤书忙碌的动作与微嗔的话语而平静。
  淇奥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己又何必急着寻死?反正终有一天,他们得在黄土下相见。
  沈从照不来之时,便是谢淇奥与鹤书偷来的闲暇。
  几日不去关注,那牵入屋子的地锦早已长得郁郁葱葱,快遮住了半面墙壁,叫阁楼愈发显得幽冷。
  鹤书打理叶片时,谢淇奥便坐在一旁看。偶尔侍女递过来一片叶子,淇奥伸手接了,见它长得张牙舞爪,微笑着压进了案上的书本里。
  淇奥偶尔会和鹤书提一点宫外头的事情,比如说长安道上的小吃与摊铺,翠屏湖旁的宴都楼,暮朝馆里的琴娘舞姬。
  鹤书很喜欢听,但是她从不去主动求淇奥说给自己听。因为他提及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总是不自觉带出一点怀念,还有不知如何描述的为难。
  两个人一个是许久不曾出宫,一个是从未体验过市井之间游戏的快乐,只能一起咀嚼着回忆度日。
  “以前家中有一片枫叶林,我幼年时,每到秋天枫叶变红,便跑到院子里去摘红叶,然后把它们全部夹进书房的书籍里。”谢淇奥用手抚过书面,“日后看书之时,除了文字,兴许也能得到点别的惊喜。”
  “公子,你现在也要把地锦的叶子夹进去吗?”鹤书有些好奇。
  “不了。”淇奥摇摇头,“我不会再翻动它们想来这书阁也不会再来什么人,这叶子留给谁呢?一片足矣。”
  他顿了顿,忍不住道:“赏叶应配梅酒……”
  鹤书也叹了口气:“只可惜没有。”
  谢淇奥道:“这后宫中有片梅林……”
  鹤书“噗嗤”一笑:“那是花梅林,不结果子的。”
  “倒是可惜了。”谢淇奥的神色有些淡淡。
  两个人正说着话,本以为今天就这样过去了,却听见楼下声响。鹤书立刻站起身,两人面面相觑,直到吴瑾出现在楼梯口。
  “原来是吴公公。”谢淇奥仍旧坐在原地,语气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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