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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绿 (诣慈)


  鹤书没有抬起头。
  沈从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谢淇奥,看着他偏过头去,似乎不愿理会眼前发生的一切。对方是真的不在意侍女的死活,还是这只是为了保住对方性命而用的手段?无论何者,那疲倦和略带厌烦的表情或多或少取悦了自己,沈从照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让这个惹祸的小侍女死得容易一些。
  “这几日朕会派人来书阁收拾东西,你搬到香山的行宫去住些时候。”他语气微缓,“冬天之前都不必回来。”
  谢淇奥默然。楼下渐渐传来少女隐隐约约的哀嚎声,沈从照问:“如何?”
  “何必非得处置鹤书不可?即便派了新人来,谁能保证是个口风紧的,何必再多一个人知道呢。”谢淇奥说,“我也确实习惯了鹤书伺候,此中难言之事太多,实在不知何如向第二人开口。”
  “哦?”
  “皇上的脸面总比我的重要些。”谢淇奥放低声音,“倘若当真恨她所为,等孩子出生再处置也不迟。”
  沈从照冷笑一声,长袖一挥,楼下的动静戛然而止。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花言巧语。”
  书阁中的东西不多,两个小太监不一时就将行李收拾好。天色已深,书阁挂起了灯笼,谢淇奥独自了楼,看阴影之中半遮半掩着一辆马车。他知道皇上在此事之后恐怕要将自己送离后宫,却不料这么着急。
  鹤书到底保住了一命,被奄奄一息地抬上车。沈从照另外派了一个小太监跟随,唯唯诺诺地缩在鹤书旁边,半句话也不多讲。一行人趁着夜色驶离皇宫,终于在第二天的中午到达香山脚下。
  在那晃晃悠悠的路程之中,谢淇奥数次幻想着自己跳车离开。这大抵和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手边一切东西的心情相同吧——哪怕只是一根柔弱的水草,甚至是会害死人的水草,在慌乱之中,人也要不计一切地去握紧,只是那是无计可施的绝境中而已。幸而他因为肚中的孩子而易于疲惫,马车又足够舒适,睡意终于压过那疯狂的念头,让它逃窜到不知名的角落匿藏起来。朦胧之中,谢淇奥忽然意识到,此前他与沈从照的谈话,应该是这些年中他们俩人间最为短暂平静的一次,平静得让人觉得好似幻境。沈从照为何没有杀死鹤书?谢淇奥虽然不愿她死,可到底也没有抱着能让她活下去的希望。毕竟一个下等侍女的性命,似乎并不值钱,他们曾那样疯狂地挥霍过。
  香山上的行宫有些年头了,前朝留下来的建筑,经由几代皇帝的修补维护,仍旧不可避免地显出破败之态。大约是香山并无什么奇异景色,也没有什么可猎的野兽,帝王很少会选择此处出行。宫殿腐朽了,可山与它不同,缺了人的打扰,倒愈发呈一片欣欣之态。在这初露萧瑟气象的秋日,那绿色与黄色的叶子交杂在一起,别有一番美意。
  谢淇奥倦极,由着侍者匆匆整理了床铺便睡下。谁知一闭眼,那光怪陆离的画面竟蜂拥而至。

  ☆、旧忆

  香山的枫叶红了。
  这几日多雨,天气常阴,虽未到最佳的季节,那一片片枫林仍显出烂漫之态。谢淇奥踏着地上柔弱的树叶,匆匆往万朝殿走去,不期撞上了一个人。
  他从未有想到眼前面生的少年是四皇子。毕竟对方虽高,但及其瘦削,身上穿着只能称得上妥帖,与其他皇子相比显得过于朴素。他姣好面容委实叫人心中一动,可惜眉目间含着一股郁气,抿着唇站在那里,身后不见随行的侍从,像是误入深宫一般。
  谢淇奥还没张口道歉,少年便匆匆离开,留他一人在原地怔然。随后几日,谢淇奥没有再见过此人,将将要把这件事完全抛之脑后时,才听谢淇斐提及,四皇子前几日也歇在香山的行宫中。
  “四皇子?”他有些茫然,记忆中对于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人与事几乎是一片空白。
  谢淇斐端起茶碗,瞥了他一眼,道:“他是七皇子的亲生兄弟,谅你与他关系不错,又时常进宫,却连四皇子是谁都不知道。”
  谢淇奥也觉得奇怪,细思之下发现自己似乎从未与这位四皇子打过照面。谢淇斐瞧他那副样子,闲闲地解释道:“估摸是因为他常年在军中,而你又不关心吧。”
  “我哪有空关心这些闲事。”谢淇奥说得理直气壮,他记忆力甚佳,见过面的人便不会忘,更何况那四皇子容貌并非平淡无奇之流。
  “大约只有你才会觉得这些是闲事吧。”谢淇斐笑道。
  谢淇奥遂问他这四皇子是因何故来到香山,谢淇斐摇摇头却不往下说。“你还是少关心这些‘闲事’好些。”
  那年重阳晚宴,宫中众人难得齐聚,谢淇奥醉得有些醺醺然,嫌那螃蟹过于肥腻,一人偷偷溜出大殿,顺着画廊一路走到御花园中。
  华池旁景色最美的莫过于那处水榭,谢淇奥原本准备在那里休息片刻,却不料已有人捷足先登。
  对方站在一侧栏杆之前,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听到脚步声这才回来头来。
  “竟是你。”月色之下,谢淇奥看着他的侧脸,忽而道,“不知殿下为何不在宫中与人饮酒,反而跑到这种凄凉地方独自一人赏月?”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似乎是打量谢淇奥的神情。
  谢淇奥索性坐在鹅颈长椅上坐下,半个身体倚在靠背上,一副懒散模样。他束好的头发有些散,头歪着,眼睛微眯,似睡非睡。这样的姿态常在青楼花坊中那些凭栏而坐的胭脂女子身上见到,谢淇奥看得多了,私下懒散时候总是不自觉摆出。索性他做出来不算难看,否则不知要被面前的人如何耻笑。
  “你又是何故?”那人终于开口,嗓音很是低沉,谢淇奥听闻,道:“我醉了。”
  他确实是醉意渐深,否则绝无可能在陌生人面前如此肆意。多日前在心里种下的好奇此刻细细地抽出丝来,将两个人密密捆在一起。
  沈从彻听说谢淇奥与沈从照交好后,咕咚从柳儿怀里翻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正在饮酒的人,十分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谢淇奥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这难道还有假,我懵你做什么。”
  沈从彻皱起眉,显露出一副很是不情愿和担忧的模样。他人生的小,如此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稚嫩的脸庞格外不搭。然而在地上坐了许久,连一旁小玉伸来扶他起身都无视,沈从彻都没能等来谢淇奥的话。
  心里闷闷的,他只能自己开口:“则忍,我那皇兄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小心被啃的渣都不剩。”
  谢淇奥一愣,随即大笑:“殿下想到何处去了。我与四皇子不过是重阳宴后有过一番交谈,只称得上泛泛之交罢。”
  “此话当真?”沈从彻知道谢淇奥的性情,若非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绝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分去关照。
  “殿下把我当成人?”谢淇奥道,“再说,我又不笨,虽然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也算随着谢家与兄长见识过不少,总不至于连这点分寸没有,让自己落得什么尴尬田地。”
  沈从彻不以为然,谢淇奥虽然出身名门,可那谢家间纵横交错之事怎能比得上皇室中的复杂,更何况这谢二公子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受得小半辈子宠爱,何时见过真正黑暗之事。“诶,你人虽聪颖,但在朝廷后宫之事恐怕只能算个榆木脑袋。”沈从彻摇头,“我那四哥......”
  “他总归是你的亲生兄弟。”
  “皇家哪有什么亲生兄弟啊。”沈从彻轻轻吐出一句。他见谢淇奥并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能自行将这事揭过。毕竟沈从照不会在宫中呆太久,想来对方也不至于惹出什么大事。心中舒出一口气,沈从彻这才从地板上起身,挥挥手叫房中侍奉的歌姬重新奏起音乐来,咿咿呀呀唱起小调来。
  谢淇奥并非没有听进沈从彻的话。两人相识已久,难得兴趣相投。沈从彻其人,在诸位皇子之中算得上不学无术之徒,可为人倒比他的大部分兄弟叫谢淇奥来的安心。
  只是每当思及他那些未尽的话语,谢淇奥心中便有几分不适。
  沈从照与沈从彻为一母所出。生母常淑仪容貌虽佳,可出身小户,也不甚得皇帝宠爱,只是身子骨争气,统共也没享过几次临幸,却诞下了两位皇子。她这人也有几分性格,两个孩子之中,她只偏爱幼子沈从彻,对沈从照的冷淡刻薄甚至惊动了整个后宫。也因如此,沈从照倒是得机入了皇帝的眼,早早离开了常淑仪的身边。
  这些年关于这段往事的流言蜚语传了不少,谢淇奥挑挑拣拣听了,总觉这个女人有趣。她对沈从彻的宠爱不似假,与沈从照的厌恶更是真,可两人都是她的亲子,何故有此差别?思及此处,他不禁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若说如何与沈从照相熟至可以两人同桌对饮,谢淇奥自己也不大说得清。他懒得与冷冰冰的人打交道,对沈从照是有几分好奇,但未曾有多上心。
  察觉到谢淇奥的视线,沈从照转过眼来,问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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